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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爸爸丰子恺_丰一吟【完结】(36)

  穿过正街,是往中央大学的路。半路上有一家私人医生的诊所,医生姓彭。有几天,他家门口竟停着一个尸体。据说是医疗事故致死(不知是否真实),家属故意在他门口停尸。我经过那里自然又是一番惊吓。

  总之,我觉得以前外面到处都是坟呀尸体呀,家里都是蜈蚣呀老鼠呀,床上有臭虫呀跳蚤呀,身上有白虱,头上有头虱……有那么多动物威胁着我们,至于苍蝇、蟑螂、米虫、飞蛾等,已不在话下了。自从回江南住进上海的“洋房”后,我摆脱了这一切恐惧,现在见了一只蟑螂也要大惊小怪了。

  我怕蜈蚣蟑螂之类的虫豸,却喜欢猫呀鸟呀之类的小动物。

  爸爸在重庆结识了一个新朋友,叫蔡绍怀,号介如。蔡介如先生是遵义罗庄时替爸爸灌肠的汪小玲之夫汪殿华的亲戚。蔡先生除了画画以外,喜欢养鸽子。为了有别于另外姓蔡的人,我们一直称他为“鸽子蔡先生”。他送给爸爸一对鸽子。后来这对鸽子生下小鸽,渐渐繁殖起来。

  我读书的艺专在盘溪黑院墙。路很远,要经过中央大学,到中渡口摆渡到对岸,再走五华里路。所以我也是住校的。有一次我把一只鸽子带到学校,在它腿上系一封信,放了它。它居然飞回沙坪小屋。

  很感谢鸽子蔡先生给我们带来这份欢乐。到1995年我进上海市文史研究馆时,蔡先生已经是馆员了。我经常去看望他,直到他逝世。这是后话。

  在沙坪小屋时,我们还养过白鹅。那是爸爸的年轻朋友夏宗禹送的。夏先生要离开了,舍不得家养的白鹅,便从北碚把它带到重庆。爸爸亲自抱了这白鹅从重庆搭车回家,把白鹅养在院子里,一直养到抗战胜利我们要卖掉沙坪小屋时才转送给别人。

  爸爸是喜欢自由的人。他在艺专当教务主任并教艺术概论,虽然难得去学校,去时总得与人周旋。这是他最不喜欢的。不久他就辞去了月薪118元法币的职务。辞职后,他高兴地说:

  “我的时间全部是我自己的,这是我的性格的要求。”于是他就经常观察这白鹅的一举一动。

  鹅的样子很高傲,像狗一样会看门,但对主人并不像狗那样亲昵。爸爸说它对任何人都“厉声呵斥”。在这旷野荒郊,这鹅给爸爸带来很大的乐趣。鹅被送走后,爸爸很怀念它,专门写了《沙坪小屋的鹅》一文。爸爸在文末说:

  送出之后的几天内,颇有异样的感觉。这感觉与诀别一个人的时候所发生的感觉完全相同,不过分量较为轻微而已。原来一切众生,本是同根,凡属血气,皆有共感。所以这禽鸟比这房屋更是牵惹人情,更能使人留恋。

  我家经常有几只野狗来,常抢鹅的饭吃。饭被狗吃完后,鹅老爷昂首大叫,似乎责备主人供应不周。鹅生了不少蛋,家里的人皆大欢喜。寂寥的沙坪小屋中有这样一只高昂的白鹅,给我们带来了不少欢乐。

  京剧迷

  我是京剧迷,迷到在艺专荒废课业的程度。宝姐和软姐也很喜欢京剧。华瞻哥也会唱几句《击鼓骂曹》。恩狗小时候倒没听见他唱京戏,可到了2004年他从香港退居回沪后去世前,有一天我突然对他说起京剧时,他竟然哼起《锁麟囊》来:

  仔细观瞧,仔细选挑,锁麟囊上彩云飘……

  使我大为惊讶。以前我们听唱片时他在一旁,但他脑中留下的印象竟不是我们常听的梅派戏,而是难得听的程派戏。程派戏中我就喜欢《锁麟囊》。恩狗是有音乐天才的。他是西洋音乐迷,善弹钢琴。他退居上海时已丧偶,孤独一人。我劝他买个钢琴自娱,他不肯。好在他住的地方离我家就差一条马路,可以来我家弹弹。他喜欢弹《少女的祈祷》。至今我一听见这曲子就会想起他。

  我家对京剧的爱好,其实都源出于爸爸。早在石门缘缘堂时期,爸爸在买西洋音乐唱片时略微买几张梅兰芳唱片点缀点缀,不料从此迷上了京剧音乐。但当时只限于听赏,却从不去看戏。

  1944年二三月间,我陪爸爸去长寿、涪陵、酆都旅行并举办爸爸画展,在涪陵逗留时发现当地竟有一家戏院在演出京戏。晚上无事,我们几乎天天去看。这是我们父女第一次看京戏演出,一看就迷上了。那时演出的主角是李蔷华和她妹妹李薇华。演得真好!难怪后来出了名。我们看过了全本《玉堂春》后,过几天海报上贴出《苏娘艳史》。其实我知道那就是“玉堂春”重演,可我一天不看也熬不住。我就没说穿,仍唆使爸爸去看。

  回到沙坪坝后,我把京剧迷传染给了宝姐。我们两人竟在沙坪小屋东墙边扮起了京剧《梅龙镇》中的一场,还拍了照。

  那时我在艺专已加入了“平剧研究团”,和柴扉、关良等老师以及爱好京剧的同学们一起唱,甚至一起排练,一起演出。我第一次在学校演出的是《武家坡》中的王宝钏,同学周驹演薛平贵。我的唱腔全是从王玉蓉唱片中听来的。

  后来又演过《女起解》。同学孙鼎铭演崇公道。李可染老师操琴。还演过什么戏,想不起来了,

  有一次,爸爸特地来看我演出。那是1945年迎新晚会时。路远,爸爸就在男同学的宿舍里借住了一夜。当晚演出的有好几个折子戏(即片段)。其中有关良先生和陈佩秋同学合演的《梅龙镇》。关先生京剧迷得很厉害,但就像他的京剧画一样,只求神似。所以唱“四平调”“啊啊啊……”时,竟忘了后面的唱词。他就用“嗯嗯嗯嗯……”来代替了。这一来,竟博得了一个满堂彩。爸爸事后谈到此事总是乐呵呵的。他说:

  “不是演员演的戏很有味道,因为这种客串的演员不大拘泥于程式,反而使人感到天真,自然,质朴。”

  后来宝姐所在的中央大学演戏时我也去看,也认识了她的爱唱戏的同学曹永秀等。我演京戏竟出了校门,在正街到中大之间那条路上的大众剧院里和大学的一个学生合演了《投军别窰》。

  沙坪坝没正式的京剧院。为了看京剧,有一次爸爸带我们到重庆去。看完戏,投宿在爸爸的崇拜者一个军人的很窄的家里,我们姊妹俩打地铺。后来才知道那是这军人的小老婆的住处。

  爸爸对我们的兴趣真是够关心的。

  重庆时期的交游

  1943—1945这三年内,爸爸游了重庆以西、以东、以北的十来个城市,并举办了个人画展。

  1943年2—4月,爸爸带了“保护老师生命”的连新去泸州、自贡、五通桥、乐山。去乐山的目的,就是为了访问他所崇敬的马一浮先生,希望他能为弘公写传记。1938年10月25日,即恩狗出生后的次日,爸爸送别马先生后,在日记里写道:

  赴东环路送马先生离桂赴宜山。匆匆话别,即到医院。途中忽见桂林城中黯淡无光,城外山色亦无理唐突,显然非甲天下者。盖从此刻起,桂林已是无马先生的桂林了。

  可见马先生在爸爸心中的分量有多重!等到我们举家迁往宜山时,马先生已赴乐山,在乐山大佛附近乌尤寺内的“复性书院”讲学,住在乌尤山脚的濠上草堂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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