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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爸爸丰子恺_丰一吟【完结】(38)

  外婆永远离开了我们

  就在爸爸1944年12月出门至1月下旬回来的那次,到家才3天,外婆就与世长辞了。这回外婆永远离开了我们,即使让章桂哥再跑一趟,也接不回来了。

  我们离开遵义前,外婆的孙子把外婆接了去住。后来贵州独山时局紧张,岳英哥一家也要来重庆。大概是由于他家子女还小,老小一起带来不方便吧,或者是因为正巧有可靠的便人吧,他们托便人先把外婆带来。那时爸爸出门未归,我姐姐哥哥在校住宿,妈妈只能叫我和元草哥到车站去接。车站到沙坪小屋颇有一段路。外婆由我们两边搀扶着走。她走到后来,气喘吁吁地对我说:

  “一吟,我走得上无气下无屁了。”

  我们当时自己正当青春少年,体会不到老年人体衰的痛苦,只能把她抬得更高些,像架伤者一样把她架回了沙坪小屋。妈妈赶快安排外婆躺下。这一躺,就没有再起来过。

  外婆(她名叫方宝珍)没有等到胜利的消息传来,便于1945年1月25日离去,终年76岁。全家人跪在床前哭着为她送终。爸爸流的眼泪不比妈妈少。后来这件事传到故乡,人们说了一句乡间惯说的话:

  “女婿落泪,珍珠落地。”是的,爸爸对外婆的感情非同一般。他没有封建思想。“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何况她是自己的岳母,1937年逃难出来共渡患难的长者。

  虽然客居他乡,爸爸还是为外婆举行了简单的殡葬仪式。那时通讯不便,岳英哥一家还没有闻讯赶来。爸爸便以外婆的语气写了一副挽联:

  我无遗憾,但望于凯歌声中归葬故里;

  尔当自强,毋须在国难时期重振家声。

  这“尔”,指的是岳英哥。抗战胜利后不久,岳英哥一家去了台湾。子女都很有出息。

  外婆的棺材就葬在我们去正街路过的那些坟墓附近。谁知刚落葬不久,就被盗墓。大概因为爸爸名气太响了,盗墓者不了解知识分子大多是两袖清风,以为其中一定有金银财宝。妈妈哭了一场。爸爸叫人把坟墓修复,派连新日夜守护,直到坟土干了。

  胜利后,棺木由水路运往故乡。不知为什么(可能是中途要转运吧),起初要有人护送一程。这任务由华瞻哥承担。对万事都要担心的满娘再三叮嘱华瞻哥:“你上了船,一定要把鞋带解开。万一有什么情况,跳水方便些。”

  外婆是崇德人。(离石门18里。)棺木送到崇德落葬以后,据说又一次被盗墓。唉,名人难做啊,要累及岳母被盗墓两次!

  终于胜利了

  1944年的中秋,月明如昼,全家十人在沙坪小屋团聚。爸爸心情欢畅,多喝了几杯酒,没怎么赏月就睡着了。次日醒来,在枕上就填了一首“贺新凉”词:

  七载飘零久。喜中秋巴山客里,全家聚首。

  去日孩童皆长大,添得娇儿一口。都会得奉觞进酒。

  今夜月明人尽望,但团骨肉几家有?

  天于我,相当厚。

  故园焦土蹂躏后。幸联军痛饮黄龙,快到时候。

  来日盟机千万架,扫荡中原暴寇。便还我河山依旧。

  漫卷诗书归去也,问群儿恋此山城否?

  言未毕,齐摇手。

  其中“幸联军痛饮黄龙,快到时候”后来改为“只相思江南风物、旧时亲友”。估计是政治上的关系。因为抗战胜利的原因曾有三种说法。这里就不去评论了。

  岂料被爸爸这首词说中了。1945年8月10日之夜,果然传来了我国胜利的大喜讯。全家欢欣鼓舞之余,一人一句写下了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一诗。

  爸爸画了很多幅《八月十日之夜》分送亲友。次年又写了《狂欢之夜》一文补叙当时情景。那一天,就连平时客客气气的邻居也到我家来讨酒吃。爸爸找出两瓶正宗的茅台酒来请他们吃。一直闹到后半夜两点钟。

  当时妈妈正陪着恩狗在歌乐山的医院里治他的大脑炎,没能和我们共欢。恩狗病愈后回来,妈妈对我们说,那天晚上外面忽然放起炮仗来,恩狗问妈妈外面什么事。妈妈打听后才知我国胜利了。6岁的恩狗虽然不懂胜利意味着什么,却也和妈妈欢喜了一阵。我想,妈妈心里一定在怀念着早死了一年多的外婆了。

  至于爸爸,想的就更多了。

  要回江南,首先得有钱。于是爸爸又在重庆举行了第二次画展。展出地点是在两路口社会服务处。日期是1945年11月1日至7日。因订价太低,又是一个满堂红。为什么说“红”,因为爸爸那套画只供展览,不出售。要买的人指定要哪一幅,就在这一幅上用回形针别上一个红条子,上写某某人订。满场都是红条子,共有360张之多。有时同一幅画上别上好几张红条子,说明大家都看中这幅画。

  展览结束后,爸爸就在家闭门作画。

  随后,爸爸一人去过重庆附近的北碚,看到了很多老朋友如老舍、陈望道、章靳以等。

  1946年1月,这批画又在沙坪坝和七星岗江苏同乡会续展。每次展览,我总要去帮忙别红纸条。

  路费筹措好了,可回乡难啊。官员们坐上飞机先走了。他们号称去“接受”失地,可老百姓都说他们是去“劫收”。其他有钱有势的人把长江轮船的票买走了,哪里还轮得着知识分子!这次东归,当时通称为“复员”。江南人都盼望复员。

  于是我们离开沙坪小屋,迁到重庆凯旋路特7号等候归舟。这里是开明书店的仓库,两开间。由于山城地势有高低,从后门看是三层,从前门看是一层。下面四间没有窗,只能做仓库。上面两间光线好。爸爸通过开明章雪山先生的关系,已经先把忘年交夏宗禹介绍入住其中的一间,我们就住在另一间。

  四川当局曾有布告:欢迎下江教师留在重庆,报酬优厚。那时我的兄姐中已有三人在重庆当公教人员。见爸爸为船票焦头烂额,重庆却友好地挽留我们,于是,爸爸再问我们是否留恋重庆时,我们就不再“齐摇手”,而是说:“还是重庆好!”

  爸爸也曾考虑过:缘缘堂既然已成焦土,这里倒还有几间“抗建式”房子可避风雨。自己已没有职业的牵累,何必辛辛苦苦地带了他们回到人浮于事的江南去替他们重找饭碗。

  至于我,早已把重庆当作故乡。我喜欢吃重庆的担担面和凉粉,我已经学会一口四川话。四川话和贵州话近似,所以我于2007年10月去遵义时,我们那位老邻居的儿子桂侯夫妇来车站接着了我,给他妈妈打手机时,他妈妈问他我讲的是什么话,桂侯回答她说“一口贵州话”。他们对此都倍感亲切。

  可是爸爸还是在念着马先生的诗句“清和四月巴山路,定有行人忆六桥”。思乡之情一直牵引着爸爸的心。他还是决心舍弃沙坪坝的衽席之安,要走东归的崎岖之路。4月20日,爸爸托人以廉价卖去住了近三年的沙坪小屋,决心东归。

  庙湾的房子刚卖掉三天,眼看不久就要回江南去,爸爸可以见到他思念已久的老师———留在上海的夏丏尊先生了,忽然接到夏先生逝世的消息!爸爸悲痛之余,于5月1日在凯旋路写了《悼丏师》一文。文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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