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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爸爸丰子恺_丰一吟【完结】(54)

  所谓“地富反坏右”,是“文革”前就有的名称。那时人们都以为地主、富农和不法资本家、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右派真的全都是坏人。“文革”后,又加入了什么“叛徒”、“特务”、“走资派”(即“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臭老九”(指知识分子)等莫名其妙的另外四类。当时我说:

  “只有‘地富反坏右’才会扫地出门。我们不会的。爸爸还没有定案呢!”

  “嗯……”爸爸将信将疑地应了一声。

  “那位负责的苏同志上了点年纪,人很和气。一吟你给他说几句好话,他会……”

  “知道,知道!”我没等妈妈把话说完,赶紧出门去了。一路上满肚子心事,筹划着到了那里该如何应对。

  到了房管所,人多着呢。主持人不是苏同志。

  “坏了。”我这才想起来,苏同志已上了年纪,快退休了。“这下糟了!”

  一个很凶的年轻人正在呵斥被叫来的人,责令他如何如何。有的人回答时强词夺理,有的人则苦苦哀求,看来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我心里想:太平点算了。强词夺理会使对方反感,苦苦哀求非我辈所愿。抗战八年,我们什么苦头都吃过了,只要不扫地出门就行。

  终于轮到我了。那个年轻人见了我,二话没说,开口就下令:

  “你父亲被批斗,大字报都贴到街上来了。你们一家人住那么多房间。快把一楼和三楼统统让出来,还有亭子间。你们一共才三个人,加个保姆也才四个人。二楼还不够住吗。对了,厨房后面的小平房也让出来!”他看见我要说话的样子,赶紧接着说:“怎么?你要是不服气,我们就把你家的沙发都往外扔!”

  “没希望了……”我只好乖乖地退出,让后面一个人上来听他训话。

  我垂头丧气地走回家来。一进门,爸妈马上问:

  “怎么样?”我几乎要哭了。得知详情后,妈妈叹一口气说:

  “光是让楼下倒也罢了。三楼也叫我们让出去,住进来的房客不是要从我们二楼经过吗?还有厕所、浴室,不都要和我们合用吗?”

  我默默地望着爸爸,没出声。爸爸慢吞吞地说:

  “什么困难都能克服,只要不赶我们出去。住进来的也都是人,只要我们对他们好,人家也会通情达……”

  爸爸说到这里,词语含糊了。想必是记起了批斗他的人不属于通情达理的。

  我在房管处也没问一楼和三楼该什么时候让出来。这一天,大家都懒洋洋的,没有马上动手处理室内的东西。

  第二天,苏同志忽然光临我家。爸爸接待他,我们都在一旁陪着,想听听他带来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看他那尊敬我爸爸的样子,不会是坏消息呢。

  “昨天他们对你们的房子问题,是过分了一点。没办法,年轻人造反的劲头大,况且他们不知道你是高级知识分子,是知名人士。我和他们谈了一下,让是总归要让的。这样吧,三楼免了,留着你们自己用,方便些。其他还是要让的。不过,老先生,你们慢慢来,不必那么急的。”

  我们听到这里,心里落下了一块大石头。三楼不让,太好了!

  苏同志临走前又说了些闲话,显然带着对爸爸敬仰而又不敢太显露的语气。

  “这是个好人!”爸爸送走他后说。

  “我们全亏他!”妈妈感激地说。

  接着,我们就考虑如何处理楼下的家什。小间原来只是放一个石磨(我们一直管它叫“磨子间”),把磨子搬出来就行。亭子间是英娥阿姨住的,请她搬上三楼,也比较简单。倒是楼下客厅和吃饭间里,有前房客董太太留给我们的很漂亮的洋式家具,什么沙发呀,吧台呀,大菜台呀,怎么办呢?

  房管所的人虽然气势汹汹地勒令我们退了房子,后来倒也不来催我们出空。苏同志显然是知道内情的。我们也就拖着。不过,从那时起,我们生活都已集中在楼上,任楼下空着。

  如今根据一些发票,我知道我们开始卖家具的日子是1966年10月29日。这一天,找一家旧家具店上门估价,卖掉了四件家具:一只柚木大菜台连两块柚板,55元;一个柚木长橱,40元;一个玻璃橱,35元;8只椅子,40元。羊肉当狗肉卖了。第二次卖家具是在1967年8月。除了卖去剩下的家具外,沙发也卖掉了。两个月后,最后一件大家伙———惠纳85键钢琴,终于也卖掉了。扣除修理费后净得278.30元。记得卖钢琴时爸爸有点难过。这是他为最疼爱的幼子新枚买下的。如今卖掉了钢琴,再也听不到他弹琴的声音了。

  就这样,给我们带来了十多年欢乐的“日月楼”,只剩下一半了。

  护生画出事了

  那还是比较早的时候。爸爸虽然已在接受批判,家里还没有受到侵犯。有一次华瞻哥来,问起画院对爸爸批判了些什么。爸爸讲了一些,其中提到《护生画集》。华瞻哥听到这里,很敏感地从书橱里抽出一本《护生画集》第四册,那是广洽法师于1960年初在新加坡出版后寄来的。华瞻哥翻着翻着,紧锁着眉头说:

  “唉,这些画……一幅幅,他们都可以找出理由来批判。……唉……”

  翻到最后,华瞻哥忽然“啊!”了一声,接着就把这最后一幅的画题读出来:“月子湾湾照九州,几家欢笑几家愁———啊不!还是万家愁呢!那还了得!”

  我和爸爸带着惊疑的眼光望着华瞻哥。

  “你们难道还没有觉得问题严重吗?”华瞻哥觉得我们在政治上太无知了。

  “那不是《水浒》里的诗句吗?”爸爸说。

  “可你是在什么时代发表这幅画的!是60年代!是在共产党的领导下!不仅几家愁,你还改为万家愁呢!”

  这时候爸爸和我一下子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我脸上感到火辣辣的。心想“这下可闯祸了!”爸爸比我镇静,他讷讷地说:

  “从佛教的观点来看,人世间就是苦海———”爸爸还没讲完,华瞻哥打断了他的话说:

  “可现在碰到了‘文革’呀!秀才碰着兵,有理讲不清。他们批你,你能和他们宣传佛教吗?爸爸一直待在家里,不知道外界的情况,情有可原。可你呢?你们编译所不是也有政治学习吗芽”华瞻哥转向我。“你看到爸爸画这样的画,难道不觉得有严重的政治问题吗?”

  “我们学习每周只有一次。在学习会上光是聊天……爸爸画护生画,我没……”

  这时爸爸在一旁端详这幅出问题的画,自言自语说:

  “九州明明是指中国,我这一点难道不懂……画中的城墙是长城模样,更证明了我指的是中国。我怎么会……真是见了鬼了!”

  华瞻哥见爸爸自责,便安慰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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