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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爸爸丰子恺_丰一吟【完结】(74)

  爸爸在船中饱览两岸美景,经过了我妈妈的家乡崇福后,不久石门的南皋桥在望。

  南皋桥是先生多么稔熟的名字呀,但是,此刻他怎么也认不出来了,过去它是用条石砌成的环洞古桥,现在已变成钢筋水泥的现代化新桥了,据说将来公路通了,载重十九吨的大卡车也可以通过。大概由于现今桥身又高又大的缘故,索性连“皋”字也改成“高”字了,桥上写着“南高桥”三个字。“变了样了,不认识了。”先生为故乡不断前进,发出多么喜悦的赞叹。

  汽船从大运河驶入后河经缘缘堂遗址时,岸上已有人在向船里人打招呼。但爸爸此行的目的地是南圣浜,所以驶过木场桥,出了通市桥,径向西北方向开去。南圣浜离石门镇水路七里。

  船开十数分钟后,又遇到一座古老的石桥,往上望去,桥栏上刻的是“画书桥”,多么优雅的名字呀。据先生回忆,桥边昔年还有一座萧王庙,从前每逢庙会,萧王庙的花台戏是远近闻名的。花台者,乃是用鲜花扎成的戏台,在这个台上演戏,就叫做花台戏。先生儿时曾在这里看过花台戏。他说:“有一次,我在台上看到一个漂亮的花旦,在卸装后再看到他的时候,却是一个穿着竹布大褂、头颈下拖着一根长辫子、手里拿着旱烟筒的中年男子。”先生说来有声有色,津津有味,这位白发老翁顿时回复到他那甜蜜的童年时代的境界里去了。我们也在不知不觉中分享了先生儿时的幸福。如今萧王庙早已不存,而花台戏的诗情画意,还在石门湾周围流传。

  船过画书桥,河道更见狭小。汽船停了火,改用竹篙撑行前进,有点像桃花源里缘溪行的味道,不过两岸不是桃林,而是桑林。四月里的桑树,嫩绿满枝,其景之美,不亚于落英缤纷。桑地里的豆花,随着微风一阵阵飘来清香,使人心旷神怡,我们犹如进入了迷人的仙境。

  须臾,正东过来说:“到了。”他一面说,一面用手指向前方大约二百公尺的尽头处。我顺着他的指头看去,不禁大吃一惊。我疑心自己的视力不佳,带着惊疑的眼光问正东:“这两岸,都是……?”正东首肯地答道:“是呀!都是我们的村里人,都要见见娘舅。”他接着为难地又说:“我们总算保密了,但消息还是给泄漏了。”原来这是一群自愿的、朴素的欢迎队伍。我怀着激动的心情,向两岸望去,蓊蓊然总有一二百人,有老的,有小的;有男的,有女的;有衣着楚楚像是经过打扮的,也有连锄头铁搭还未放下而挤在人群中的。船越撑越近,“夹河”欢迎者的笑脸,徐徐地向我们掠过。他们笑得那么坦然,那么诚恳。等到我们上了岸,年老的纷纷过来,向先生问好招呼,他们又是那样亲切,那样真挚。这个感人的镜头,在我的脑子里,久久不能磨灭。想想“四人帮”一伙,费尽心机贬低和否定子恺先生,妄图破坏先生在人民群众中的美好形象,对比之下,这是多么愚蠢,多么可怜。

  第二天,让先生安静地休息一天,我和林先抽空先到石门镇去兜一转,凭吊了缘缘堂遗址,浏览了石门镇市容,虽说草草一掠,也可算是先睹为快了。

  到第三天,四月十五日,先生和我们,还有南圣浜的几个陪客和撑船的亲戚,一行十余人,乘木船至石门镇。原打算看看市容,访访故址,作整日游。可是,船到镇上,已经中午,我们在先生的堂侄坤益家吃了中饭。饭后,忽然天下雨了,雨越落越大,游览计划全部打消。下午只得原船回南圣浜。

  自此以后,天天阴雨连绵,农村道路泥泞,我们无法出门。再度游石门镇的计划当然也无法实现。我和林先以及孩子们,有些不耐烦,不免抱怨天公不肯作美,还是先生风趣地劝我们,说:“勿急,这就叫‘落雨天留客’嘛,既来之,则安之。”神态是如此安详,兴致是如此勃勃。就在这雨窗的客舍里,先生为我随身带去的一本《缘缘堂随笔》的封面上,亲笔题了签,落了款,笔力苍劲挺秀,布局疏密相宜。我十分宝爱这本书,如今它已成为我石门湾之游的珍贵纪念文物之一。

  雨连下四天,却并没有给我们造成寂寞,来南圣浜探望子恺先生的乡亲络绎不绝。他们不顾天雨路滑,有从二九里(即十八里)外练市来的,有从三九里(即二十七里)远的崇福来的,从石门镇和就近乡村里来的,当然就更多了。

  先生乳名叫慈玉,所以来访的客人,大多依照年龄不同,亲切地称先生为“慈哥”、“慈伯”、或“慈公公”、“慈爷爷”,叫人听来,感到乡土风味非常浓郁。来客中有说今话旧的,有致意问好的,先生和蔼可亲地一一和他们交谈;时而抚髯微笑,时而感慨系之。也有从未见过面的年轻客人,当他们叫一声“慈公公好!”之后,继续自我介绍说:“我是某某某某的儿子。”这时,先生似乎有些想不起来,等到对方再补充一句“某某某是我的祖父”后,这才使先生哈哈大笑,连说:“晓得,晓得,你爷爷可好呀!”当年轻人说道:“爷爷早已去世了。”这时先生又感到怅然若失,低低吟出“去日儿童皆长大,昔年亲友半凋零”之句。来客中也有素不相识的求字求画者先生慎重其事地,要我把他们的名字一一记下,后来在回到上海后,都写了画了寄给他们。得画得字的人都非常高兴。在这里,我要回过去引用胡先生文章开头的几句话。他是这样说的:

  先生的幼女一吟,过去经常陪先生出游,这次因工作关系不能同去,但她出于对父亲的爱护,与我约法三章:谢绝应酬性赴宴;不要惊动乡里;不写字作画。一吟的顾虑是有道理的,在当时的气候环境中,好端端的会来个无事生非,给先生带来麻烦,因此小心谨慎一点是应该的。但是这三条中,只有第一条我们是坚决做到了,这是因为先生从来就讨厌那种虚伪客套的酬酢。第二条呢?尽管我们对自己的行止相当“保密”,但到底“泄了密”,因此也还是惊动了乡里。至于第三条,先生是这样说的:“爱我画的人,爱我字的人,总是爱护我的。爱护我的人,总不会是坏人吧!要画的,要写的,把名字记下。”都答应了。先生为人如此厚道,我复何言。

  爸爸这番话是有点道理的。因为在实际生活中,我们确实没有碰到过爱爸爸作品的坏人。这并非偶然,究其原因,是因为他的作品能够感动人心,唤醒人们的良知。爸爸在文章里,在画里,写的都是一个“爱”字:爱护人类,乃至爱护生物。他画了450幅护生画,为的就是唤醒人们心中的爱。他提倡护生,目的不仅要人们爱护动物;更重要的,是爱护自己的心。只要人人都有一颗爱心,天下就会太平!

  爸爸回来后,给很多乡亲画画写字。更多的是写贺知章的那首《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跋》云:离乡三十九年,乙卯百花时节重游旧地,但见建筑全新,园林畅茂,如入一新世界。写贺知章诗赠亲友留念。(吟按:标点是我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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