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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骥才作品精选_冯骥才【完结】(17)

  八回出洋相

  转天大早,玻璃花换上出会那天不中不洋的打扮,袍子外边特意套上飞来 凤送给他的那件洋马褂,来到广来洋货店。杨殿起见了就笑道:

  “袍子外边怎么还套上西服坎肩?哈哈哈哈,到洋人那儿去,哪能这种打扮 ,甭说你这套行头不伦不类,就是穿上地道的洋装,在洋人眼里也是中国人, 洋人反而看不上。”

  杨殿起的穿装是顶顶考究又华美的国服。横罗大褂,拷纱马褂,两道脸儿 的银缎鞋,一码崭新,用料上等,做工更是精致讲究。腰带上坠着九大件:扳 指儿啦,怀表啦,笔筒啦,眼镜啦,胡梳啦,鼻烟壶啦……一概装在镶金嵌银 的绣花套子里,下边垂着八宝流苏,一走三摆,手里还拿一把香妃竹的绢面扇 ,上边有字有画。

  “好啊,铃铛寿星全挂齐啦!”玻璃花叫道,“八大家的老爷儿们也不过这 一身吧!”

  杨殿起笑一笑,没吭声。

  玻璃花觉得自己跟人家一比,就露穷相了。这要在过去,他准得开口向杨 殿起借身行装,现在不知为嘛,舌尖嘴皮都不硬气。他一面脱去洋马褂,一面 把纸包的铜炉交给杨殿起。杨殿起打开一看,就说:“呀,那天我在灯下没看 清楚,一直以为是宣德炉,谁知竟是假宣德,你瞧这锈,都是浮锈,纯粹是做 出来的;再看底上的字儿,多赖!算了算了,带去当做见面礼送给洋大人吧!” 说着交给同去的小伙计。

  “你他妈别拿它借花献佛,我没钱时,还指着它当点钱花呢!”玻璃花说。

  “你堂堂三爷,干嘛说话露这种穷气。我嘛时候叫你流过血?和你交朋友, 就得认赔!你凭良心说,是不?”

  杨殿起说着笑着,两人一同穿过二道街,来到河边,那里早停着一辆大胶 皮轮子的东洋马车。两人钻进四面透亮玻璃车篷,伙计登上车尾的踏板上,车 夫“当——叮”一踩罐子样的大铜车铃,车子直上新修官道,刷刷地奔往东边 的紫竹林租界。

  玻璃花几年没进紫竹林,隔着玻璃窗子认出道边的江苏会馆、风神庙、高 丽馆,以及邢家木场堆成大山小山似的蒿秆木板,溜米厂晾晒的东一片西一片 的白花花的小站米,都是老样子。可是一进马家口,满认不得了。洋房、洋行 、洋人,比先前多许多。各种各样的洋楼都是新盖的,铺子也是新开张的;那 些尖的、圆的、斜的楼顶上插着的洋旗子,多出来好几种花样。还有一些树直 花斜的园子,极是雅静;路面给带喷嘴的洒水车淋湿,像刚下过小雨,又压尘 ,又潮湿,男女老少的洋人,装束怪异,悠闲地溜达,活像洋片匣子里看的西 洋景。玻璃花恍惚觉得自己留洋出海,到了洋人的世界中来。

  杨殿起叫车夫停了车子。两人下车,伙计付了车费。没等玻璃花闹明白这 里原先是哪条道,忽然一个东西飞来,又硬又重,“啪”的一下砸在他的腮帮 上。他晕晕乎乎,还以为是谁扔来的砖头;前几天,在东门里就不明不白挨了 一下,多亏歪了,砸在肩上。他捂着生疼的脸大骂:

  “操你姥姥,都拿三爷不当人!”

  “别乱骂,这是洋人的球。”杨殿起说着,拾起一个毛茸茸的球儿给玻璃 花看,“瞧,这叫网球。”

  只见左边一片绿草地上,一男一女两个洋人,中间隔着一道渔网似的东西 。每个人手里都攥着一个短把儿的拍子,朝他咯咯笑,那男的愈笑愈厉害,索 性躺在地上,笑得直打滚儿,一会儿肚子朝上,一会儿屁股朝上。那女的边笑 边朝这边喊着洋话,杨殿起也朝他们喊洋话。

  “你说的嘛?”玻璃花问。

  “他们向你道歉,我说别客气。”

  “客气?他打了三爷,就该赔罪!”

  “您真不明事理。洋人能朝你笑,还道歉,就算很客气了。我看这两个洋 人年轻,要是年岁大的,对你客气?不叫狗来轰你,就算你走运。”

  “我他妈要是不客气呢?”

  “叫白帽衙门的人碰见,起码关你三个月,还得挨揍,挨饿,外带罚银子 。行了,三爷,别瞧您在天津城算一号,在这儿,随便一个洋人,就比咱知府 大三品。这儿不是咱的地盘。咱平平安安,把东洋武士请去给您消消那口气, 比嘛不强!”

  玻璃花捏捏这又硬又软、挺稀罕的球儿,说道:

  “行,三爷不跟他生气。但也不能白挨这一下,这洋球归我啦!”

  他扭身刚要走,那女洋人穿着白纱长裙,像个大蝴蝶,跑上来两步,喊几 句洋话。杨殿起叫玻璃花把球扔给她,少惹麻烦,玻璃花心里窝囊,也没辙, 发泄似的把球狠狠扔过去,口中骂道:

  “拿彩球往你三爷头上砸,三爷也不要你这臭娘儿们!”

  那边两个洋人都不懂中国话,反而笑嘻嘻一齐朝他喊了一句洋话。玻璃花 问杨殿起:

  “他们说嘛?三块肉?是不是骂我瘦?”

  杨殿起笑着说:

  “这是英国话,说是‘谢谢’的意思。这两个洋人对你可是大大例外了。 我来租界不下一百次,也没见过这么客气的!”

  嘻嘻,玻璃花心里的怒气全没了。

  没走多远,杨殿起引他走进一座洋人宅院。头缠青布的黑脸印度仆人进去 报过信,他们便登上摆满鲜花的高台阶,见到一个名叫“北蛤蟆”(实际叫“贝 哈姆”,是玻璃花听了谐音)的洋人,秃脑袋,黄胡子,挺着松松软软的大肚子 。人挺和气,总笑,还是哈哈大笑,好像觉得一切都很好玩。此外,还有两个 上了岁数、身上散香气的洋女人,眼珠蓝得像猫,腰细得像葫芦,仿佛一碰就 折。玻璃花头次在洋人家做客,真有点蒙头转向。特别是处处洋货:洋房、洋 窗、洋桌、洋椅、洋灯、洋书、洋画、洋蜡、洋酒、洋烟和种种古怪有趣的洋 零碎,叫他眼睛花得嘛也看不清楚,而且一半连名字也叫不上来。连养的一只 长毛的花花大洋狗也各路,趴在地上看不出哪儿是脑袋。以前,弄点洋货,好 比大海捞针,这次算是掉进“洋”海里了。

  杨殿起和北蛤蟆去到另一间屋,不知干嘛,甩下玻璃花一人。他正好得机 会把这些洋玩意儿细心瞅一瞅,否则就白来了。他一眼先瞧见桌上有个黄铜小 炮,心想多半是个小摆设,好奇地一按炮上的小钮,“卡”一下,从炮口射出 一个东西,掉在地上,吓他一跳,再看原来是根洋烟卷。他把洋烟卷拾起来, 却怎么也塞不回去了。他以为自己把这东西弄坏了,便将烟卷揉碎,偷偷掖在 座垫下边。他老实地坐了一会儿,不见人来,斜眼又见手边有个倒扣着的小银 碗,上边有柄,柄上刻着两个光屁股的女人。他轻轻一拿,只听“叮叮叮”响 ,原来是铃铛。应声就有一个大胡子的印度人跑进来,瞪圆眼睛对他说话,他 不懂,以为人家骂他,可这大胡子立即端来一杯又黑又浓又甜又苦的热水。

  他不通洋话,吃亏不小。杨殿起和北蛤蟆有说有笑,说来道去。那北蛤蟆 对杨殿起腰上拴的九大件感兴趣,从进门到出门,不断地摸摸这个,捏捏那个 ,不住地怪声呼叫,还拉来那两个女人看,好像见到什么宝贝。他坐在一旁, 不知做什么,又不懂得洋人礼节,只好随着杨殿起去做去笑,人家点头他点头 ,人家摇头他摇头。一举一动都学人家,可活活累死人。后来北蛤蟆似乎对他 发生了兴趣,总对他笑。到底是喜欢他,还是他脸上蹭了黑?弄不明白。一直到 他与杨殿起告别时,北蛤蟆连说几声“拜拜”,又看着他,拍着自己的秃脑壳 狂笑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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