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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骥才作品精选_冯骥才【完结】(29)

  “你早干嘛去了!岁数小骨头软不裹,哪有七岁的闺女才裹脚的,叫孩子受 这么大罪!你嘛不懂,偏这么干!”

  “要不是我这孙女的脚天生小,天生软,天生有个好模样,要不是不能再 等,到今儿我也下不去这手……”

  “等,这就你等来的。等得肉硬骨头硬,拿擀面杖敲出样儿来?还不如拿刀 削呢!别遭罪了,没法子了,该嘛样就嘛样吧!”

  奶奶心里有谱,没言声。去拾些碎碗片,敲碎,裹脚时给香莲垫在脚下边 。一走碎碗碴就把脚硌破了。奶奶的扫帚疙瘩怎么轰,香莲也不动劲儿了。挨 打也不如扎脚疼。可破脚闷在裹脚条子里头,沤出脓来。每次换脚布,总得带 着脓血腐肉生拉硬扯下来。其实这是北方乡间裹脚的老法子。只有肉烂骨损, 才能随心所欲改模变样。

  这时候,奶奶不再硬逼她下地。还招呼前后院大姑小姑们,陪她说话做伴 。一日,街北的黄家三姑娘来了。这姑娘人高马大,脚板子差不多六寸长,都 叫她“大脚姑”。她进门一瞅香莲的小脚就叫起来:

  “哎——呀!打小也没见过这脚,又小,又尖,又瘦,透着灵气秀气,多爱 人呀!要是七仙姑见了,保管也得服。你奶奶真能,要不叫‘大能人’呢!”

  香莲嘴一撇,眼泪早流干,只露个哭相:

  “还是你娘好,不给你往紧处裹,我宁愿大脚!”

  “呀呀,死丫头!还不赶紧吐唾沫,把这些混话吐净了。你要喜欢大脚,咱 俩换。叫你天天拖着我这双大脚丫子,人人看,人人笑,人人骂,嫁也嫁不出 去,即便赶明儿嫁出去,也绝不是好人家。”大脚姑说,“你没听过这支歌, 我唱给你听——裹小脚,嫁秀才,白面馒头就肉菜;裹大脚,嫁瞎子,糟糠饽 饽就辣子。听明白了吗?”

  “你没受过这罪,话好说。”

  “受不就受一时,一咬牙就过去了。‘受苦一时,好看一世’嘛!等小脚裹 成,谁看谁夸,长大靠这双宝贝脚,求亲保婚少得了?保你荣华富贵,好吃好穿 的一辈子享用不尽!”

  “三姑说的嘛呀!问你,打今儿,我还能跑不?”

  “傻丫头!咱闺女家裹脚,为的就是不叫你跑。你瞧谁家大闺女整天在大街 上撒丫子乱跑?没裹脚的孩子不分男女,裹上脚才算女的。打今儿,你跟先前不 一样,开始出息啦!”大脚姑小眼弯成月亮,眼里却满是羡慕。

  香莲给大脚姑说得云遮雾罩。虽说迷迷糊糊,倒觉得自己与先前变得两样 。嘛样,不清楚,好赛高了一截子。大了,大人了,女人了。于是打这天,再 不哭不闹,悄悄下床来,两手摸着扶着撑着炕沿、桌角、椅背、门框、缸边、 墙壁、窗台、树干、扫帚把,练走。把天大地大的疼忍在心里,嘴里绝不出半 点没出息没志气的声儿。再换裹脚条子,撕扯一块块带血挂脓的皮肉时,就仰 头瞧天,拿右手掐左手,拿牙咬嘴唇,任奶奶摆布,眉头都不皱。奶奶瞧她这 样怔了,惊讶不解,但还是不给她好脸儿,直到脓血消了,结了痂又掉了痂。

  这一日,奶奶打开院门,和她一人一个板凳坐在大门口。街上行人格外多 ,穿得花花绿绿,姑娘们都涂胭脂抹粉,呼噜呼噜往城那边走。原来今儿是重 阳节,九九登高日子,赶到河对面,去登玉皇阁。香莲打裹脚后,头次到大门 外边来。先前没留心过别人的脚。如今自己脚上有事,也就看别人脚了。忽然 看出,人脸不一样,小脚也不一样。人脸有丑有俊有粗有细有黑有白有精明有 憨厚有呆滞有聪慧,小脚有大有小有肥有瘦有正有歪有平有尖有傻笨有灵巧有 死沉有轻飘。只见一个闺女,年纪跟自己不相上下,一双红缎鞋赛过一对小菱 角,活灵活现,鞋帮绣着金花,鞋尖顶着一对碧绿绒球,还拴一对小银铃铛, 一走一颠,绒球甩来甩去,铃铛叮叮当当,拿自己的脚去比,哪能比哪!她忽起 身回屋里拿出一卷裹脚条子,递给奶奶说:“裹吧,再使劲也成,我就要那样 的!”她指着走远的小闺女说。

  不看她神气,谁信这小闺女会对自己这么发狠。

  奶奶的老眼花花冒出泪。俩仨月来一脸凶劲立时没了。原先慈爱的样儿又 回来了。满面皱纹扭来扭去,一下搂住香莲呜呜哭出声说:

  “奶奶要是心软,长大你会恨奶奶呀!”

  二回怪事才开头

  世上有些相对的事儿,比方好和坏、成和败、真和假、荣和辱、恩和怨、 曲和直、顺和逆、爱和仇等,看上去是死对头,所谓非好即坏非真即假非得即 失非成即败,岂不知就在这好坏、曲直、恩怨、真假之间,还藏着许许多多曲 折许许多多花样许许多多学问,要不何止那么多事缠成死硬死硬疙瘩,难解难 分?何止那么多人受骗、中计、上套,完事又那么多人再受骗、中计、上套?

  单说这真假二字,其中奥妙,请来圣人,嚼烂舌头,也未必能说破。有真 必有假,有假必有真;假愈多,真愈少;真愈多,假却反而愈多!就在这真真假 假之中,打古到今,玩出过多少花儿?演过大大小小多少戏?戏接着戏,戏套着 戏,没歇过场。以假充真,是人家的高招;以假乱真,是人家的能耐;以假当 真,是您心里糊涂眼睛拙。您还别急别气,多少人一辈子拿假当真,到死没把 真的认出来,假的不就是真的吗?在真假这俩字上,老实人盯着两头,精明人在 中间折腾,还有人指它吃饭。这宫北大街上“养古斋”古玩铺佟掌柜就是一位 。这人能耐如何,暂且不论,他还是位怪人。嘛叫怪,作小说的不能说白了, 只能把事儿摆出来。叫您听其言观其行度其心,慢慢琢磨去。

  一大早,佟忍安打家出来,进了铺子就把大小伙计全都打发出去,关上门 ,只留下少掌柜佟绍华和看库的小子活受。不等坐下歇歇就急着说:

  “把那几幅画快挂出来!”

  每逢铺子收进好货,请老掌柜过眼,都这么办。古董的真假,是绝顶秘密 ,不能走半点风出去。佟绍华是自己儿子,自然不背着。对看库的活受,绝非 信得过,而是这小子半痴半残。人近二十,模样只有十三四,身子没长成个儿 ,还歪胸脯斜肩膀,好比压瘪的纸盒子。说话赛嘴里含着热豆腐,不知大舌头 还是舌头短半截。两只眼打小没睁开过,小眼珠含在眼缝里,好赛没眼珠。还 有喘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口气总憋在嗓子眼里吱吱叫;静坐着也下气不 接上气,生下来就这德行。小名活受,大名也叫活受,爹娘没打算他活多久, 起名字都嫌费事多余。佟忍安却看上他这副没眼没嘴没气没神的样子,雇他看 库。拿死的当活的用,也拿活的当死的用。

  活受开库把昨儿收进的一捆画抱来,拿竿子挑着一幅幅挂上墙。佟忍安撩 起眼皮在画上略略一扫,便说:“绍华,你先说说这几幅的成色,我听着。” 这才坐下来,喝茶。

  佟绍华早憋劲要在他爹面前逞能,佟忍安嘴没闭上,他嘴就张开了:

  “依我瞧,大涤子这山水轴旧倒够旧,细一瞧,不对,款软了,我疑惑是 糊弄人的玩意儿,对不?这《云罩挂月图》当然不假,可在金芥舟的画里顶头够 上中流。这边焦秉贞的四幅仕女通景和郎世宁的《白猿摘桃》,倒是稀罕货。 您瞧,一码皇绫裱。卖主说,这是当年打京城大宅门里弄出来的。这话不假, 寻常人家绝没这号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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