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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骥才作品精选_冯骥才【完结】(66)

  “不!”我说,“他可能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

  我的画友忽然停住不再说话,手中的筷子也停下来,只因为歌手那边又轻 轻唱起来。我的画友听得用心,仿佛也有些投入了。他忽发感慨地说道:

  “原来失恋不单苦,也这么美。”

  我说:“在艺术中,痛苦的东西愈美就愈深切。”

  五

  我对大地震的亲身体验是,第一下并非左右剧烈摇摆,而是突然向上猛地 一弹,所有东西和人都往上猛地一蹦。我妻子对大地震的体验是门框下边才最 安全。她当时摔倒在门框下边,地震时屋里屋外砖瓦落如急雨,但凭仗着门框 的保护她居然没受一点伤。

  这次全世界都知道的大地震总共摆了四十秒钟。我楼下的邻居后来说,他 们听到我从始至终一直在拼命叫喊,我说我不知道。据说这种喊叫是人的一种 本能的反应,是在释放心中的恐怖,自己并不知道。但在那地动山摇时,我却 听到两声来自后胡同的高声呼叫。我太熟悉歌手这种带着磁性的声音了,但我 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是我听到的他最后的声音。

  大地震的第二天,我爬上自家的破楼,在坍塌的废墟——成堆的瓦砾里, 寻找可用和急用的衣物。地震中,我的屋顶没了,一切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房间靠后胡同那面大墙,带着后窗户一起落下去,现在对面的楼群一目了然 。我像站在一座山顶,看另一片山,感觉极是奇异。这片上了年纪的老楼早已 松松垮垮,再给大地一摇,全像狼啮狗啃过了一样。突然,一个景象闯进我的 眼中,令我愕然。对面屋顶那歌手的小屋消失了,成了一堆砖头瓦块,远远看 ,像一个坟冢。他呢?被砸了还是侥幸逃生了?两年后,我的小阁楼修复了,只 是把原先厚重的瓦顶改成简易的木顶。但对面歌手那小屋却一直没有重建。待 他那堆震垮的瓦砾清除干净后,整片楼顶重新铺过油毡,黑黑的,一马平川, 反射着刺目的光,看上去很异样。望着对面这空荡荡的屋顶,常常牵动我的是 那歌手的下落,他是否还在人间。

  我又到他那片楼里去了一趟。此时“文革”已然结束,再去打听那位歌手 不必提心吊胆。奇怪的是,那楼里的邻居竟连他叫什么也说不清楚。只知道他 在地震中受了伤,被人抬走了。但他被谁抬走的,抬到哪儿去了,没人知道。

  那时代,人对人知道得就这么少。

  六

  三年后的一天晚上,我到不远的“三角地”那边的地震棚去看一个朋友, 聊天聊得太长,回来已经挺晚。街上很黑,也很静。秋叶清新的气息呼吸起来 很舒畅。走着走着,后边传来一阵歌声,像风一般吹到我的背上。我立即被热 哄哄地感动起来。这歌是那时候传唱最广的《祝酒歌》。欢悦里边含着很深的 苦涩和伤感,这是那个时代特有的情感。然而我不只是为这支歌而感动。更让 我惊喜的发觉——哎呀,这不正是那失踪已久又期待已久的歌手的声音吗?真的 会是他吗?

  我扭过头,只见唱歌那人骑着车,从街心远处一路而来,歌声随之愈来愈 近。

  可是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我又不能立即确定这就是那歌手的声音。因为我 听过他的歌是没有歌词的,现在却唱着歌词,这声音听起来就有点似是而非了 。就在犹疑之间,唱歌的人骑车从我身边擦肩而过。这一瞬,我看清楚了他, 一个中年男人,头发向后飘着,瘦削的脸上线条清晰,眉毛很深,他唱得很动 情,神情完全投入到歌里边去了。可是我从来没见过他呀,反倒是愈看清楚他 愈不能断定了。眼看着他已经跑到我前面十几米远,马上就要走掉,我心一急 ,一举手,待要招呼住他,却忽然控制住自己。如果他不是那歌手,不就会很 尴尬,而且更失落吗?世上的事,有时模糊比弄清楚更好。希望不总是在模糊中 吗?于是我伫立街心,目光穿过黑夜,跟着他的身影与歌声一同远去,直到消失 在深邃的夜色里,我却还在下意识和茫然地举着一只空手。

  第31章 胡子

  有本时尚杂志说,胡子是男性美最鲜明的标志。还说男人的雄性、刚性、 野性都在这黑乎乎糊满了下巴的胡茬子上——这话可不是真理!对于我认识的老 蔡来说,胡子可不是什么美,而是他的命运。

  老蔡从十三岁起唇上就长出软髭。这些早生的黑毛长长短短,稀稀拉拉, 东倒西歪,短的像眉毛,长的像腋毛。他正为这些讨厌的东西烦恼时,黑毛开 始变硬,渐渐像一根根针那样竖起来。一次和同学扭打着玩,这硬毛竟把同学 的手背扎破,多硬的胡子能扎破人的手背?那不成刺猬的刺了吗?因而他得了一 个外号,叫刺猬。从此再没人敢和他戏耍了。

  他执意要把这个耻辱性的外号抹去,便偷用父亲的刮胡刀刮去唇上和下巴 上的那些硬毛。头一次使刮胡刀,虽然笨手笨脚地划出几条血伤,但刮出来的 光溜溜的瓷器一般的下巴叫他快乐无穷。这一下真顶用,刺猬的绰号不攻自废 。可时过不久,一茬新生的胡子从他嘴唇四周冒出头来,反而变粗一些,也更 硬一些。他急了,再刮,更糟!原来胡子天生具有反抗性,愈刮愈长,愈刮愈硬 。到了高中二年级,已经非得一天一刮不可了。

  这时,他不得不在自己的胡子前低下头来,认头人家称他“刺猬”,不和 他亲近。他呢?渐渐被别人这种惧怕“刺猬”的心理所异化,主动与别人保持距 离。他是不是因此变得落落寡合?并在上大学时选择了远离世人的古生物研究专 业,工作后主动到那种整天戴着口罩的试验室工作?

  后来,这胡子还成为他和女友之间的障碍。一次看完电影,女友忽然把手 中的电影票递给老蔡,说:“你用它蹭蹭脸。”

  “为什么?”他不明白她的用意,却还是这样做了。当电影票从脸颊上蹭过 ,发出非常清晰的嚓嚓声。

  真是挺可怕。三个小时前他从家里出来时刚刮过脸。难道只是一场电影的 工夫,胡子就冒出来了!

  还能怪女友不准他凑过脸去吗?这位与他结交的第一位女友送给他一个比刺 猬更具威胁的绰号,叫“铁蒺藜”。无疑,这绰号里边包含着一种恐惧。

  从此他一天不止一次刮胡子了。一位同事笑他:“这应上了那句俏皮话— —一天刮三遍胡子——你不叫我露脸,我不叫你露头!”

  老蔡面对镜子里黑乎乎的自己,真不明白这些坚硬的、顽强的、不可抑制 的硬毛是从哪里来的。皮下边?肉里边?到底他身上多了些什么怪诞的元素,使 他如此难堪与苦恼。他发现自己进入二十岁之后,胡子变得更加癫狂。不仅更 黑更粗更硬更密,而且沿着两腮向上攀升,与鬓角连成一体。不可思议的是, 有时面颊上也会蹿出油亮的一根。这别是人类的“返祖”现象吧。他去看过医 生,医生笑道:“指甲长得快能治吗?汗毛儿长得多也能治吗?你这不是病!比你 胡子多的人我也见过。你父亲胡子是不是也很盛?要是遗传就谁也没办法了。你 天生就得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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