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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传_西岭雪【完结】(31)

  黛玉此时一心只想有什么法子能保得宝玉平安回来,余者更不理论。不等贾母说完,早跪下禀道:“终身大事,自当长辈作主,哪有女孩儿家置喙的理?都为老祖宗疼爱颦儿,所以如此,颦儿岂敢不遵。若能因颦儿一人,上报老太太劬劳养育之恩,下体众姐妹守望相助之情,自是情愿的。”说罢,两行泪直流下来,泣不能抑。贾母忙拉起来,抱在怀中哭道:“好孩子,我知道你孝顺,但能看着你兄妹两个好好的各自成家,我闭上眼睛,也好去见你的娘。”王熙凤听这话说得伤痛,忙上前劝慰,开解一番。贾母又叮嘱众丫鬟婆子一回,方扶了凤姐的手出来,仍旧登舆辞去。黛玉一直送出院门,看着贾母等走远了方转身回来,早已力尽神微,回头向紫鹃微微的笑道:“好了,从此可不用再想了。”一语未完,猛的一口血吐出,天旋地转,身不由己,早又软了下来。

  紫鹃、雪雁吓得抱着连声叫唤,众嬷嬷、丫鬟抬进房来,登时挤了个水泄不通,见黛玉不好,都怕惹出事来,便嚷嚷着要去上房禀报。紫鹃却明知不过是那样,况且太医刚刚来过的,姑娘不肯吃药,便来个神仙也是无法;遂遣散众人,自己扶了黛玉躺稳,欲劝慰几句时,又想着这件事关乎姑娘终身,此时心事难谐,怕他心里比死还难受,又有什么话可解劝得开,便也哭了。反是黛玉微微睁开眼来,劝道:“又哭什么?我一个人爱哭还不嫌烦么,再饶上你“说着,又喘起来,紫鹃、雪雁忙又捶背揩面,奉茶漱口,明知无言可解,索性一句话也不说,惟尽心伏侍,听命由人而已。

  这里众人送了贾母回房,王夫人先就赞道:“林姑娘反比宝玉明白,我说他不是那不识大体、一味任性佯狂的,果然不错。如今林姑娘既肯了,料想北静府少不得就要放宝玉回来,他独个儿闹不起来,或者心思一定,过两日就好了。”贾母只叹着气,并未答言,赶着叫人写了黛玉生辰八字,用锦袋封了,又叫进贾琏来叮嘱几句,着他明日一早带了帖子送与北静府合字,顺便接宝玉回来。

  鸳鸯早已命人熬了参贝养心汤,凤姐亲自伏侍贾母喝下,陪着说了回话,复往前头席上来。可怜王夫人神疲力尽,也只得补了妆,又往席上周旋一回,好容易撑至席散,方才回房。

  却说宝玉来至北静王府时,水溶正在宴客,听说贾府玉公子来拜,忙命快请入书房敬茶,因告了罪,来至书房相见。宝玉迎面跪下,先请了安,即落下泪来。北王见他额上见伤,神情悲痛,大为吃惊,忙亲手扶起,询问缘故。那宝玉来时,原为一时情急攻心,不及多想,此时见了水溶,却也不敢放肆,况且儿女私情原难启齿,且事关黛玉声名,更不便直言肺腑,因此除了低头垂泪之外,竟无言以对。水溶深以为罕,当下亦不便多问,惟含笑道:“我虽不知你为何事烦恼,此时厅上正有几个好朋友饮酒闲话,不妨入席一谈,或可略解烦闷。等席散后,你我再翦烛夜谈,不论你有何为难事,我能排解时,必替你排解。”

  宝玉无可如何,只得权且忍耐,俟后再相机进言。遂拭了泪出来,与座中诸人一一相见,一为茜香国使臣,一为南安郡王世子,还有一个,便是那日在冯紫英府上会过的景田侯之孙、五城兵马司裘良,余者皆为北府幕僚而已。厮见毕,另设椅加箸,捧上杯来,宝玉告了座,先敬了一轮酒,便赧然无语。司裘良道:“自打前回在冯府见了你,这一向再未觌面,你可知道卫兄的事情么?”宝玉道:“他起拔的前一日,我还特为去送行来着,此后倒也没有书信,想来自然是建功立业,捷报频传的吧?”司裘良笑道:“也难怪你不清楚,他方到海疆,那真真国就发起进攻,起先卫兄也赢了一役,我还具表替他向皇上请赏呢。谁知这些日子来忽然断了消息,连兵部也都没有奏表,想是双方停战休兵一时也未可知。”

  水溶因座间既有南安世子,又有外国使臣,便不欲议论这些军情国事,遂笑道:“一味牛饮,非但无趣,而且易醉,不如行个令儿。”茜香国使臣先就笑道:“久闻你们中原人饮酒,喜欢猜枚行令,击鼓传花,诸多故事。只是我却来不得那些,腹中草莽,一诗一句也不可得,虽不惧醉,只怕扫你们的兴。”水溶笑道:“无妨,今儿行一个简单又有趣的,既不吟诗,也不考试,倒是来赌酒说故事的罢了,说得好时,举座共贺一杯;说不好,罚一大海。”

  使臣道:“这个却好,只不知是什么故事?你们中原人说故事是要唱的,又要合辙押韵,又要抑扬顿挫,我却学不来。若是学先儿说书,倒不在行的。”水溶道:“自然不难为你,究竟说书的虽然口齿伶俐,也不过是那些话本传奇,无非忠臣蒙冤得雪、夫妻离而复合、或是才子佳人幽期密约、旷夫怨女墙头马上之类,其实无甚新鲜。我今日要行的这个令,却须说真人实事,便是悲、欢、惊、奇、警、醒六个字,每字相应一点,掷出几点,便说出所命之题,如此,既广了见闻,又助酒兴,可好?”众人都连声说好:“这个新鲜有趣,又不比那些吟诗作赋的闷气,又不似猜拳吆三喝六的粗鲁,便是这样。”

  于是取骰盅、莲花玻璃醢来,掷了骰子,却该着南安郡王世子先说。世子便拈过骰子来又一掷,掷了个五点,该着“警”字,想了一想,讲道:“这是我府里一个门客讲的,也不知真假,倒有几分警世意义,或可说来下酒。说是苏州阊门有个布商,雇了一个伙计替他理财,那伙计十分旺他,三年赚了五千有余。伙计因要乞假还乡,这布商苦留不准,伙计因而恼怒,使气问他:难道我死了你也不放我去吗?那布商道:你若死了,我亲自送你还乡。又隔两年,这伙计为这布商足赚了一万两银子,一日忽染病而亡,死前,细说其家住于何地何乡,家中尚有何人,言讫身亡。那布商倒也是个信人,果然亲自雇了车,送他还乡。及到了门上,那伙计的儿子出来听了始末,脸上并无哀戚之容,只命人将棺材送去堂前搁置,便传酒菜款待布商。布商只觉这儿子不孝,也不好说的,因饭菜已摆上桌来,便邀这儿子与自己同吃,那儿子这方面做难色道:你是我父亲的东家,我原不配陪坐的。便听里间他家老祖母隔着帘子命道:你既知道自己不配做陪客,还不叫你父亲出来敬酒?那儿子听了,果然拎一把斧子,径自劈开棺来,只见那伙计一跃而起,笑着向东家告罪。原来,这伙计一心只要还家,因布商不肯,便使计诈死,又恐他母亲儿子吃惊,早写了信回来说明原委,因此他家人并不难过惊惶。”

  讲罢,众人都道好听,惟有司裘良道:“这故事倒也新奇,只是警世意义却何在呢?”南安郡王世子笑道:“那布商原也问着这伙计:何忍如此诳我?那伙计答得最妙:我早已替你算过,命中只该有万两身家,再不能多得一分一厘的。我若仍在店里时,既不能替你增财,徒然作践粮食,又有何益?只是我纵说明,你必定不信,反疑我为要回家设言欺你,必不许我告假。惟有诈死,方能成行,况且躺在棺中回来,又无需劳动,岂不美哉?”众人听了,都说:“命中八尺,难求一丈,这的确足以使人警省。”遂贺了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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