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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传_西岭雪【完结】(65)

  说着出来,宝钗已在案前拜了几拜,复与麝月往明间里调排桌椅,布设杯箸。宝玉知道心思已被宝钗猜破,反不好意思的,进来斟了一觞酒,仍回来桃树前,暗思柳梦梅有“拾画、叫画”之典,唐明皇有“迎像、哭像”之情,我与林妹妹泉台永隔,却对此一树碧桃花泣血长哭亦不能矣。遂将一觞酒尽浇在树根下了,暗祝一回,进来与蒋玉菡坐了对面。屏风后另设一席,宝钗首座,袭人次座,麝月打横相陪。飞觞斗斝,猜谜作对,不一时整坛酒尽已喝謦。蒋玉菡喝得兴起,将白玉箸敲着碧玉杯,声遏层云,唱了一曲《中吕、别情》:

  “自别后遥山隐隐,更那堪远水粼粼。

  见杨柳飞绵滚滚,对桃花醉脸醺醺。

  透内阁香风阵阵,掩重门暮雨纷纷。

  怕黄昏忽地又黄昏,不*怎地不*?

  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

  今春,香肌瘦几分,搂带宽三寸。”

  宝玉听了,益发如醉如痴,隔窗看见院中桃花映着夕阳,堆霞簇锦的一般,因向蒋玉菡道:“这院里的桃花已是这样,村边桃林里上百株红白桃花聚在一起,更不知是何盛况。”蒋玉菡知他未能尽兴,便约着往村里酒肆里接着饮去,宝钗、袭人因见天已黑起,连忙劝阻,奈何再劝不住,只得由他们去了。至晚方才回来,一夜无话。

  转眼清明已过,接连下了几场透雨,天气便热起来。是日宝玉刚起,便有金陵的家信来了,却是贾政催他两个往南边团聚,又说王夫人近日忽染一疾,渐见垂危,如若作速赶来,或还赶得见最后一面。宝玉拆读之下,不禁号啕大哭,又说与宝钗、袭人等,也都哭了。便都着慌起来。无奈宝钗抱恙,不堪舟车劳顿,只得与麝月两个收拾行囊,将眼面前一时用不到的钗环箱笼当了许多,且打发宝玉独自上路,说明病愈后再图相聚。蒋玉菡又打听得有商船往金陵办货,便托人引荐,使宝玉搭船同往,又特备了一席宴请那商户,一则托他照应,二则也是与宝玉饯行,又着袭人备了些腊肉、风鹅、鹿干、兔脯之类,预备回乡馈赠亲友。宝玉又往各处辞行。

  薛姨妈、李纨两处得了信儿,不免都痛哭一场,各有赆仪奉赠。薛姨妈又道:“本该教蝌儿与你同去,偏巧媳妇儿重着身子,稳婆算过日子,就在这一两个月里头,家里离不得人。你既要回南,倒不如教钗儿回娘家住些日子,彼此也好照应。”宝玉道:“我也是这样说,为的是他这两日有些咳嗽,正吃药呢。原说过两天好些,就来看姨妈。”薛蟠之子今已三岁,走来与宝玉磕头,叫姑丈。宝玉牵着手说了几句话,见他生得虎头虎脑,与薛蟠一般无二,想到薛蟠虽然流途惨死,倒留下这一个遗腹之子,不禁感叹。薛姨妈再三留饭,宝玉因说“还要去舅母家,晚了不好”,告辞出来。

  上了车,一径来至邢大舅处。邢夫人却不在,带着贾琮、巧姐儿往庙里进香去了。那邢德全正与贾蓉两个在院子里放了横桌喝酒,见了宝玉,拍手笑道:“这可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不是你,别人也没这样口福。”忙拉至席上。也并无菜肴,不过是些杏仁、鸡丝、火腿、倭瓜子几样果碟小吃,便连碟子也是不成套的,汝窑杂着钧窑,饶瓷伴着建瓷,或是青花,或是豆绿,中间又夹着一只粗胎瓷盘子。宝玉不好一时便说母危之事,便捡了一只金桔慢慢剥着,且听他们闲话。听了一回,渐渐明白,原来贾蓉新近同仇都尉谋了一事,许他只要如此如此,便可官复禁尉之职,得领皇饷。因此特来找邢德全商借。

  那邢大舅此时多喝了几杯,早又醉得颠三倒四,满口胡言,不等贾蓉说完,早告起艰难来,少不得又将邢夫人数落一通,说:“我们家的事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当年父母积下偌大家业,都被他一人卷了去,如今白添在抄家里头,倒转过头来靠我们。日常家计,一个大子儿不拿,还带着琮哥儿、巧姐儿两张嘴,对外还讲说长姐如母,带大我们如何如何辛苦,饶是白吃白住,倒像我们欠着他多大人情似的。”一边说,一边还只管让贾蓉,“不能与从前府上厨子比,多少用点,是个意思。要说真个儿越活越回去了,非但吃喝用度不比从前,就连打个小牌赌个彩头儿,都约不齐人。活着可还有什么趣味呢?”

  贾蓉也不理他,低头沉吟一回,又问宝玉现今住在何处,赖何为生。宝玉知他有借贷之意,忙将父亲来信之事说了一遍,又道:“原说拜别舅母,就去府上看望珍大嫂子的,既是你在这里,替我说一声儿就是了。”贾蓉呆了半晌,拍手道:“这可是叫化子同要饭的借钱,天下倒霉事儿都凑到贾家来了。”邢大舅向贾蓉道:“你家从前那样富贵,那样多显亲富友,难道就没个腾挪凑钱的法儿?”贾蓉道:“还有什么法儿,我若是个女人,早恨不得卖身变钱去了。还在这儿发愁呢。”说罢叹声不绝。

  邢大舅笑道:“那也不至如此,若说是女人便有想头,我们巧姐儿生得倒水灵,如何连个婆家也找不下?亏得他舅舅还有脸三天两头来告贷,说是他爹娘攒下许多银子,都攥在我们手上,怂恿巧姐儿跟我们要。亏得那孩子不糊涂,面子上应着,并不肯当真;若是个糊涂孩子,果真一五一十跟我们算起账来,可不气死人?你们白想想,当日偌大家业哗啦啦一下子倒下来,他爹娘一对夫妻倒出了两个囚犯,何曾有过一毫半子儿留下来?况且别说没有,就是有,他们姓王的也要不到我们姓邢的家里头来。”一边骂骂咧咧的,又让宝玉吃酒。

  宝玉此前早已听贾芸说过凤姐临行托孤之事,知道邢夫人非但不允嫁,还将刘姥姥并贾芸、红玉骂了个狗血淋头,骂得他们不敢上门,说他们明欺死无对证,便拿着死人的话做文章,合谋骗娶巧姐儿,“做他娘的春秋大梦,贾家的女孩子嫁给乡下使锄头的王八汉子做媳妇?白日里说瞎话!若不是糊涂脂油蒙了心,就敢是吞了狮肝豹子胆,癞蛤蟆倒想吃起天鹅肉来!我断不信他娘会说这样的话,便当真说了,也做不得准——他原是我贾家休了的媳妇,女儿姓贾不姓王,我一日不死,还轮不到别人作主!”一番话骂得众人哑口无言,都知道邢夫人必定要巧姐儿嫁个阀阅之家,寻个富贵之儿,好狠敲上一笔的,从此更无人上门提亲——那小门贫户的固然高攀不上,那名门望族的却又嫌他家遭了大罪,爹娘爷叔皆是囚犯,岂肯沾惹?虽有几个薄宦子弟贪他家威风虽倒名声在,邢夫人却又嫌人家聘金微薄,不肯答允。幸好巧姐儿年纪幼小,不急于此。邢夫人却渐渐坐不住起来,原指望着早早与巧姐儿定了亲,好教亲家担负他一概起居花费,如今眼见巧姐儿一年年大起来,出脱得美人儿一样,又是平钉堆绣扎拉扣样样来得的,不枉唤作巧姐儿,却偏是门前冷落,无人问津,每年倒要贴赔出许多银子来与他裁衣裳,做鞋袜,不禁心中嗷嘈,后悔不来,时常说:“是亲割不断,是假安不牢。贾家枉有这许多爷叔兄弟,竟没一个肯照应孤儿寡妇的,从前他爹娘得势时,谁没得过些好处来?如今没钱了,就都缩着肩巴骨儿,屌毛儿白不见一根。”——因此种种,宝玉故不好深问巧姐之事,况又听邢德全提起王仁来,益发不好多说,筹措路费之议更不必提起。因想着还要往王子腾处去,便又略坐一坐,即告辞出来。邢大舅也不甚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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