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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传_西岭雪【完结】(67)

  只见那鸨儿葫芦腰,蝈蝈肚,一对木瓜乳,两只鳊鱼脚,身上穿着大红地子绣花鸟弹墨镶边的湖绸大袄,头上插的珠钗簪珥如旌旗一般,十根手指倒有*只戒指,镶宝嵌翠,晃得刘姥姥眼也花了,口也钝了,讷讷说了来意,又说情愿照价赎还外另赔谢仪。那鸨儿抽了一袋子水烟,忽哧忽哧笑起来:“看不出你一个乡下老太太,倒有这样雄心壮志,跑到这扬州城里赎姑娘来了。你也不打听打听这是什么地界儿,也不问问规矩行情,就敢说出照价赎人的话来。你可知道这姑娘是只有买进的价,没有卖出的理,一千也好,八百也好,是不问来时身价的?”

  原来扬州旧习,最喜买些*岁女童,教以歌舞琵琶诸技,养至十二三岁时方出来接客。那巧姐儿生得清秀婉媚,又能写会画,故而老鸨一眼看中了,不惜重金从京城买了来,又专门请老师教导,安心要打造一棵摇钱树出来。如今刘姥姥来赎,鸨儿自然不愿意,姥姥只得苦巴苦求,鼻涕一把眼泪一行的说了巧姐儿身世遭遇,又道:“他家从前何等显赫,真正山高土厚,银子多得填仓填海,如今虽倒了,到底是望族,多的是亲戚。我今日不能讨他回去,日后必定还有别的人来讨,那时遇着个血性爷们儿,未必再肯与妈妈下气软语的讲情,伤了和气倒不好。况且妈妈买他原为的是生意,又何必与银子钱做对?他如今年纪尚小,就长得比别人好些,也保不定日后成龙成凤,或是脾气不好,或是没有彩头运气,不入客人的眼,那时岂不辜负妈妈的心,倒白赔出许多年嚼裹?横竖妈妈买他的日子不长,就花费心血也有限,妈妈既说不能照那买的价赎人,如今便请说个数儿,我绝不还价便是了。”

  说得鸨儿心动起来,笑道:“你这姥姥会说话,连我也老大不落忍的。我既做了这行断头生意,早不指望成佛成祖,行善积德。要说我怕他家里人来扰,那更是没有的话。我在这行里几十年,什么不看见,什么不知道,别说他家,多少肥产厚业比他家强几倍的,也都眨眼妻离子散,水尽鹅飞,那古来名妓,官宦小姐的多了,什么是真?什么是长久?又什么是亲戚情分?还不都是‘爹死娘嫁人,各人管各人’的去了?若有钱赎他时,也不卖了。像你姥姥这般知情重义的,委实少见。只是我们这行里的规矩原是见钱眼开的,他在我这里少说也呆了有小半年,吃好的穿好的不算,还要请多少先生手把手儿教导,弹词唱曲,双陆象棋,样样都是钱。你瞧瞧,他这头上金的银的,身上纱的缎的,天天珍珠玛瑙汤,肥鸡大鸭子,哪日不得三五两银子?如今要赎他也容易,你给我五百两银子,把人领走,若少一个子儿,那也不要说了。”

  姥姥唬了一跳,理论道:“他小小娃儿,如何就值五百两?”鸨儿从头上拔下根碧玉搔头摆弄着,口里冷笑道:“我也说不值呢,那你老也不用赎了。省着银子钱养老的倒不好?这还是怜你大老远的奔波一场,才给你这个价,若不是,等两年梳了头,你拿一千两银子来,我还未必肯呢。”说得刘姥姥不敢再辩,只得将所带银两并那成窑杯子尽数拿了出来,跪求道:“委实再没有了,求妈妈可怜可怜,只当超生罢。我与妈妈写个长生牌位,每日供奉,一辈子不敢忘了妈妈的大恩大德。”鸨儿也知他再拿不出来,况且见银子成色甚好,倒也喜欢,称了称,约有四百之数,又见那杯子如冰如玉,将指头敲了两敲,戛然有金戈之声,虽不认得,也知是件宝物,便收了,令人取出卖身文契来,交割清爽,犹道:“若不是看在你千里迢迢、一片痴心、一把年纪的分儿上,再不肯做这赔本儿生意的。”姥姥千恩万谢的,领了巧姐儿出来,仍然送至邢府上来。

  邢夫人羞愧难言,又想着巧姐儿这番沦落风尘,虽不曾破了身子,到底名声不好,将来老死家中却如何是好?不禁十分愁闷。孰料那刘姥姥“饿出来的见识,翻过来的气度”,并不嫌弃,择日备了四色礼品,仍托贾芸、红玉两口儿依着凤姐之约,正正式式的上门提亲,欲接了巧姐儿家去,先成亲,后圆房。邢夫人到此地步还有什么可挑剔的,自然满口里答应,巴不得早早嫁了巧姐儿,卸去肩上重担,遂即请黄历选了日子,换帖许订。刘姥姥虽贫,却也倾其所有,下茶纳礼,不肯丝毫懈怠。

  送亲这日,邢夫人撙节搜屉,买了些肉,杀了只鸡,四碟八碗,将京中故旧遍请了一请。薛姨妈带着宝钗、薛蝌、岫烟来坐了首席,贾芸、红玉虽是大媒,自谦小辈,只在下首陪坐。李纨托辞守寡不来,只命人送来拜匣盛的一匹绸子并一对钏臂与巧姐儿添妆;贾蓉更是没脸上门,只尤氏带了两个媳妇许氏同赖氏过来,送了单棉两套衣裳,并一对玛瑙桃心坠子。巧姐儿不念旧恶,仍然赶着亲亲热热的喊“大娘、嫂子”。到了吉时,鸣竹奏乐,吹吹打打将巧姐儿送出门,到了刘姥姥庄上,自然另有一番热闹,不消细说。

  那巧姐儿虽然生在簪缨世宦之家,究竟没享过几天福,方知人事时已赶上家境败落,爹娘两个脚跟脚儿的充军流放,又先后寄了白书来,临死连面儿也没得见上。自己孤身跟着祖母过活,那邢夫人更无半分怜弱惜孤之心,每每脾气上来,就将他爹娘百般厌弃,千囚犯万囚犯的咒骂;舅舅王仁更是坏了良心之人。真正举目无亲,遍地奸雄。如今跟了刘姥姥回家,虽是寒门薄户,众人却都相待得他甚好,日夜只同青儿一道坐卧,彼此年龄相当,心意融洽;板儿虽未解人事,却也知道这是他童养媳妇儿,十分知疼知热。因此悦意安心,不起他念。

  那贾蓉后来四处搜蒙骗借,又凑了许多银子,一并与仇都尉送去,满以为就此官复五品,依旧做他的龙禁尉领皇粮了。谁知仇都尉不过随口夸耀,那里真肯帮他一个搜没的公爵之后,况且起拔在即,也无心理这些闲事。既见贾蓉送银子来,便大模大样接了,只说要他等信儿,隔不两日,依旧领旗开拔。及贾蓉寻时,只见仇都尉儿子出来,说:“我父亲奉了皇命,昨日已往湘黔去了,教我多谢贾爷前儿助的军饷。我父亲说,倘若这回上邀天恩,旗开得胜,那请功折子上,少不了贾爷这一笔。”贾蓉听了,气个倒仰,明知仇都尉是成心吞他银子,不敢罗嗦,只得忍心拱手说了两句“愿将军一帆风顺克敌制胜”的闲话,垂头而去。

  正是:

  可怜亲友惟贪利,幸有乡愚知报恩。

  ☆、第十八回 鸳鸯女义守终身制 畸零人悲题十独吟

  却说宝玉搭了商船,沿途倚着篷窗,看些青山无数,苍烟万缕,恨不能一时半刻便飞回家去。出月回至金陵,上岸雇了车,方进了石头城,未到宁荣府门前,便见许多车马拥在那里,门首挂了白灯笼,院里挑出白幡来,里边哀声一片。登时只觉半空里一声焦雷,那泪早已如雨的下来,便放开声音大哭起来,自门外一路稽首进来。守门的早已看见二爷来了,一路打着云板飞报进去,便见鸳鸯带着许多人迎出来,与宝玉对面行礼。

  宝玉看见鸳鸯一身重孝,满面泪痕,反倒愣了一愣,哭声为之一顿,家人忙扶起来,引来挺灵之所。只见挽联拥簇,香烛俱全,当中设着王夫人灵位,宝玉扑上前抚棺痛哭,问明王夫人申时咽气,酉时易箦,只比自己进门早了一日不曾得见,愈发痛心疾首,直哭得风凄云冷,鸦寒鹤唳,旁人无不落泪。鸳鸯百般劝慰,又说老爷尚卧病在床。宝玉这方收了哭声,忙爬起来入内禀见。那贾政合衣躺在床上,阔别三载,愈见老迈,两鬓尽已斑白,神昏色丧,委顿不堪,见了宝玉惟知喉间呜咽而已,更无一语相问。宝玉越觉辛酸,略说了几句萱堂见背,父亲更该节哀保重等语,复又换了孝服出来。鸳鸯早在灵右设了白褥坐垫子,宝玉便跪在那里行孝子之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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