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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传_西岭雪【完结】(76)

  麝月吃了一惊,那里肯去,劝道:“再揭不开锅,便是把我卖了,也还轮不到当他去。这可关乎姑娘的终身之事。”宝钗叹道:“到了如今这地步,还谈什么终身?人都没了,留着他也是无用,不如当几个钱,换些米来倒实在。”袭人、麝月都道:“这万万不可,二爷虽去了,那块玉倒是自己长了脚又回来了的,焉知不是天意呢?且不说这位爷同咱们二爷的形貌是一模一样再分不出真假来的,依我们看,连脾气性格儿也都相差无几。况且每每提起奶奶来,都是一脸的敬重,十分佩服。想来只要奶奶愿意,甄大爷无不愿意的。奶奶不妨细想。”宝钗沉下脸道:“休胡说。这可是本份人家的话么?让人听见,成何体统?还只当我们有多轻狂呢。”

  正说着,恰好湘云进来,便也笑道:“别说是你们,连我看见他也分不出真假,只差一句‘二哥哥’没有叫出口来呢。依我说,假宝玉也是宝玉,真宝玉也是宝玉,假的不去,真的不来;假的既然去了,何不换了真的,岂非两便?”

  宝钗听了,正色道:“我向来不是那种口是心非、朝秦暮楚之人,你们却不要拿这等话来戏我。宝玉虽绝情,我却不能无义,既然进了贾家的门,便一辈子都姓贾,绝无别念。良臣不事二君,烈女不事二夫,你们看我可是那朝三暮四之人?”说着,从头上拔下根白玉钗子来,一撅两段,说道:“我若有异心,便和这钗一样。”

  湘云自悔失言,忙搂着宝钗告罪道:“好嫂子,这是我的不是了,信着口儿胡说,我自然知道姐姐不是那样人,不过贫嘴滑舌说笑话罢了,你又是我宝姐姐,又是我二嫂嫂,千万别恼我。”袭人更是羞得满脸通红,忙低了头出门,一言也无。

  宝钗方知伤了袭人,颇觉后悔。念及袭人、琪官尽心竭意侍奉自己,无非看在宝玉份上,如今宝玉走了,自己再赖着住下,倒不好意思。又想着到了二十一日,薛姨妈、岫烟等来与自己庆生,见了甄宝玉,必有诸多不便,若也生出袭人、麝月一般的念头,说些真哩假哩的话,未免难堪,竟不如及早回避的为是。便与湘云商量,要同往牟尼院借住。湘云自然满口答应,又问:“既要搬,何不回姨妈家,倒要住在外头?”宝钗叹道:“王宝钏十八年寒窑尚不肯回家,何况于我?况且别人不知道,你该深知道的——你不回叔叔家,难道不是为了怕你叔婶聒噪,逼你另嫁?天下长辈情同此理,我若回了娘家,势必也有许多闲话,只怕说得比今日更难听呢。到那时,应了固然不可,不应却也为难,倒是远远避开的为是。”湘云听了,不住点头,自此心内愈发敬重宝钗。

  宝钗心下擘划停当,遂请进袭人来,说*意,又嘱以麝月之事,转托蒋玉菡同甄宝玉作媒。袭人听了,早流下泪来,羞道:“原是我们伏侍的不好,怪不得奶奶生气,只是我那里做得不到,请奶奶只管教训,千万别说什么‘搬走’的话,不然教我明日见了二爷,可怎么说呢?”宝钗叹道:“你倒痴心,那里还有见二爷的时候呢?我搬来时,原说是租,从未许过长久不去。况且从前宝玉搬来这里,原为的是他同蒋相公是朋友,还说得过去;如今宝玉不在,我一个女人家独自住在这里,外人看着不像,便是我自己家里人也不答应。这也不必同你客气,你是个明白人,自然知道我的难处。”湘云也在一旁说:“我独自住在庙里好不孤清,巴不得宝姐姐搬去与我做伴儿,说了半日姐姐才答允了,袭人姐姐别再劝了。只以后别忘了我们,常来走动的才好。逢年过节,我也还要来姐姐家讨饺子吃的。”

  袭人听了,不好再留,只得出来与丈夫说了。蒋玉菡便又与甄宝玉商议。甄宝玉起初不允,说:“我如今身无长物,如何再敢有家室之想?”蒋玉菡道:“女家儿已经允了,如今我回去说甄大爷不愿意,不怕薄了宝二奶奶和麝月姑娘的面子?”甄宝玉听了,只得同蒋玉菡做了一揖,又向着宝钗住的内院做了一揖,道:“既这样,宝玉叩谢奶奶抬爱。”蒋玉菡拍手笑道:“这不好?从此你可在这里长住了,大家过起日子来。”

  商议定了,宝钗便又叫进麝月来,指着妆台上描金嵌贝的一个紫檀匣子道:“我明儿要与云姑娘搬去庙里长住,你不必跟着。这匣子里是我的几件旧首饰,不值什么钱,不过是我的心意罢了。你的婚事,我都托了袭人同蒋相公做主,我身上有孝,就不来看你行礼了。”那麝月自宝玉去了,只当此生无望,那里想得到还有今日,闻言又惊又喜,又是羞愧又是感伤,忙跪下来抱着宝钗腿道:“奶奶说那里话?麝月一身一体俱是奶奶的,情愿伏侍奶奶一辈子。”

  宝钗道:“这又是胡说。我是既嫁之身,不管十年二十年,你二爷回来也好,不回来也好,合该等他一辈子,这也怨不得命;你却还是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可守什么呢?”诸般交代停当,遂请蒋玉菡雇了一辆车,次日便与湘云收拾箱笼,又从碧桃树下起出盛冷香丸的罐子,一同装在车上;又另使人送信与薛姨妈,说明搬迁之事,不教往紫檀堡去。薛姨妈接了口信,知道女儿竟搬去庙里住,虽百般不舍,然素知宝钗面上虽柔和,内里最是固执,也只得罢了。

  从此宝钗、湘云两个赁了牟尼院内院厢房长住,勤俭相安,居贫乐业,闲时替人抄经抵租,或做些针线寄卖,也不另外开火,便在院里包饭,一般的持斋守戒,便同出了家的一般。逢年过节,或是薛姨妈打发车来接,或是岫烟、袭人带了食盒上门来坐一回,又有时宝钗、湘云两个闲了,也往各处走动一回。虽则灯昏月明之际,断絮飞萍之秋,未尝没有红颜薄命、皓首无依之叹,但一个是胸襟阔大,一个是心底深沉,倒也安份守时,相依为命。院里尼僧知道他们一个是本主儿金陵史家的小姐,一个是从前荣国府的二奶奶——前番为王夫人做超荐法事时原见过的,也都不敢怠慢。那湘云还时常出来进去,借针借线,或是向住持讨些经本来抄;宝钗却等闲见不到面,别说连个笑容见不到,便连戚容也难得一见。众僧尼见他端庄安静,比出家人更觉沉着矜持,越觉敬重。他原先做女儿时便喜淡妆素服,自住进庙里,益发荆衣布裙,不事铅华,那璎珞后来到底还是当了,却将金锁片取下来,也并不戴着,只与通灵玉一处包在手绢包儿里,藏在箱子底下。

  不觉冬去春来,光阴荏苒,早又多少年过去,那宝钗、湘云纵是花容月貌,亦不免桃花谢了春红,两鬓星星的起来。这日两人正在房里做针线,忽闻得街上当当的铺锣之声,鞭炮乱响,穿墙越院的过来。湘云向宝钗道:“你听街上好不热闹,我们瞧瞧去?”宝钗道:“不好,站街望门的何其不雅。”湘云道:“何必出门?这院里东角儿葫芦架子后面不是有座塔楼?我们从那里上去,居高临下,岂不看个清爽?且也没人知道。”

  宝钗不忍拂他之兴,遂相从出门来,果然登上塔楼观望。只见街两边人早已站满,犹水漫潮涌的不住拥上前去,那穿号服的胥役不住口的喝道驱赶,穿色衣的打着伞扇旗牌,后边穿铠甲的一队队的过兵,中间又有一个官儿坐着抬高高的轿子,头戴簪缨,胸悬金印,好不威武堂皇,却面有委靡之色。二人见那旗子上写着“定国安邦”,“战绩彪炳”,“威震海外”诸字样,才知道是新任的兵马元帅刚立了战功回来,正挂红游街呢。湘云便向宝钗道:“武官游街,不是该骑马么?怎么倒坐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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