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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芜城_周嘉宁【完结】(31)

  她问我说有没有觉得她现在变得驯良许多,我笑着点点头。然后她又说院子里那棵香椿树再过一个月就发芽了,招呼我到时候再来做客,说是到时候不算塔罗牌也没有关系,就专门来吃香椿炒蛋好了。我说我们南方没有香椿树,她多少有些惊讶,向我描述了一番春天的情形,说每到春天香椿发芽的时候,用晾衣竿从树上够一够,摘下来的香椿打两个鸡蛋,够炒一大碗的。

  这么说话间,面条就煮好了。她的面条是北方做法,干挑。又盛出两碗漂了菜叶的面汤来,说是原汤化原食。我们坐回到刚刚的位置,把桌上的零碎收拾起来,面对面地吃,并不再多说话。食物带来的温暖所起到的治愈作用,成为那个夜晚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那时窗外毫无预兆地下起一场雨,伴随着惊蛰季节的雷鸣。她问我有没有带伞,我自然是没有。于是她提议说如果不嫌弃早上会被猫吵醒的话,可以睡在她的客厅里。

  我自然是没有留下来过夜,从心底里来说我不是一个可以真正放松下来的人,面对热情也难免腼腆起来。等到雨水小了些,我起身告辞。我想我心里是得到答案了的,虽然并不明晰,却觉得重新获得了些勇气。临走时我看到院子里面那棵湿漉漉的香椿树,半截够到了屋檐外面。

  她把我送到门口,突然问我说,最近常做梦么?

  我说是啊,每天都会做,不过醒来以后很快也就忘记了。

  她说下次试试看,醒来的时候不要挪动身体,不要睁开眼睛,这样才能把梦记住。我说好,我没有告诉她说那段时间里噩梦连连,有时候在梦境里大哭,醒过来却是没有眼泪的,只能说是,做了难过的梦,也不要难以相信。想要的明明不是记住,而是忘记。

  去算命的事情我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告诉阿乔,我之后也再没有去过那间四合院,虽然偶尔会想起,却又觉得好像一切都并没有真的在生活中发生过。只记得那天从院子里走出来,外面的雨变得很小,我似乎闻见一丝春天的暖意,伴随着植物的清香,但转瞬而逝,照旧是那么冷,从路灯下看,雨水里夹杂着细小的雪花。

  这会儿,阿乔与那位不辨真假的道士已经在小屋里待了将近一个小时。我在门廊里等得有些累了,便沿着湖走走,找了级石阶坐下来。对岸的小饭馆已经沿着湖摆起了露天的饭桌,正对面的两张大圆桌上分别坐着两个中年游客。背包和相机都挂在椅背上,各自要的小菜又摆了小半桌,再加上几瓶啤酒,倒也显不出寂寞来。我心里不免称赞他们,我从来无法一个人去旅行,难道一个人待的时间还不够多么。

  他俩在酒肉下肚后就干脆隔空聊起天来。他们一个从广州来,一个从重庆来。一个问说你们广州这几年发展得怎么样。另一个就答非所问地说起一桩刚刚从报纸上读来的反腐案件。这么说着,椅子也越靠越近,最后干脆坐在一张桌子上喝起酒来。这时候天也暗了下来,有条船来来回回两次,第三次经过的时候,船夫站起身来朝我挥挥手,我也只好轻轻点了点头。再过了一会儿,一个人喝足了酒,收拾起东西,大步走到另一桌,与那位萍水相逢的人握了个手,潇洒地转身走了。

  人与人之间这样的相逢大概是最好的,我这么想着,阿乔从布帘里走了出来。

  “好长时间。”我说。

  “嗯,就好像是把一生都聊完了。”他看起来很累。

  “他说你能活多久?”

  “可以活到八十九岁,其间五十三岁的时候会遭一次劫,生命就再减去三年。”

  然后我们一起去吃虹鳟鱼,喝了些酒,说了点其他事情,并没有再提起算命先生说过的话来。空气里田野的气味都是陌生的,到了夜晚就带出些凉意。这好像是第一次,我们俩安于一种沉默,仿佛彼此已经经历过多年的婚姻一样,齐齐望着远处升起的孔明灯发起呆来。我竟然觉得安心,当然随之而来的,又是无尽的伤感而已。

  深夜回到旅馆时,依然只有我们这间屋是住了人的。小弟的房门半掩着,电视机里播放着言情剧。我们关拢起门来,仍然能够断断续续地听到那边传来的声响。这样在床上坐了会儿,又互相望了一眼,我们都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等会儿也不能弄出很大的动静来。”他说。

  然后我们坐在床边接吻,比起平日里来他显得更认真些。他衔住我脖子后面的一小块皮肤,湿润的嘴唇竟然让我浑身颤抖。我能感觉深色的潮水向我扑面而来,我不知是否应该躲避,其实也无法动弹。我空睁眼睛望着他身后,墙壁上的霉斑、静止不动的蜘蛛,窗外电视机的声音变得很模糊,倒是起了风,树叶的沙沙声变得越来越响,越来越响。

  有时候我并不愿意承认或许我们更沉迷的是彼此的身体,这种热情在两三年的时间过去以后也并没有丝毫的减损,简直像是个奇迹。当屏幕里的僵尸们都颓然倒地以后,我们只要还尚存一些力气,就一定要将之耗尽,再次占据对方的身体。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我们才敢大声说爱,我们勇敢地呼唤对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的。我们长久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能够明确地感觉到那就是爱情。毫无疑问那是爱情,为什么平日里我们都只是躲避。我们恨不得嵌进对方的身体里,把骨头碾碎,血液涂抹在一起,然后永久地停留在那儿。只有这样的时刻才是真正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我们甚至希望就像这样,一觉醒来就已经八十岁,再一块儿去死。

  当我们觉得高潮就要到来的时候,我们不得不停下来,因为我们都知道这些都过去以后我们就又将再次一无所有。所以只好等一等,等那些泛着白色泡沫的潮水退去些。我们躺在床上,互相拥抱,聆听外面细小的虫鸣声。

  “你第一次看到我的时候在想什么?”我轻声问他。

  “在那个吵吵闹闹的小饭馆?你穿着条宽松牛仔裤,膝盖上有个洞,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像个男孩。脸上挂着种不耐烦的神情,好像总有谁在惹你不高兴。”

  “还有呢?”

  “你站起来,很瘦,牛仔裤卡在胯骨那儿,胯骨薄薄的,像是可以用手握住。那会儿大家都喝多了,很多男人看着你,我也看着你。然后我跟着你出去抽烟,在你身后站了会儿。那会儿你没有什么女人味,但奇怪的是,我无法控制地想像着与你做爱时的情形。”

  我们静悄悄地呼吸着,爱情让我们充满幸福感,而心里却又警觉着无法相信这过分美好的幻觉,随时会失去一切的哀婉感让我们痛苦万分。不知道该抓住些什么,也不知道有什么留存得长久些。

  “你爱我么?”他问我。

  “我爱你。”我说,发自内心的,我们惟有此刻可以大言不惭地谈论爱情。

  “你有多爱我?”

  “很爱。”

  “我觉得我爱你比你爱我更多一些。”

  “不可能。”

  “你不能再跟其他人做爱,我会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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