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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闪灯花堕_西岭雪【完结】(12)

  临街的窗开着,不时有青绿色的小飞蛾扑进来,围着油灯打转儿,扑打扑打地拍着纱罩,倚红看得心里起腻,拿扇子去轰那飞蛾,轰了半晌轰不去,只得放下扇子去关纱窗,往外张了一张,自言自语地道:“天气这么热,只怕不便停灵太久,倒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葬。”

  沈菀被一言提醒了,忙问道:“求先生告诉我,公子的阴宅选在哪里,过后也好到坟前磕个头,上炷香。”

  顾贞观道:“自然是京西皂荚屯叶赫那拉家的祖茔,不过照规矩总要停灵一段日子才会破土下葬。至于停厝之处,我猜八成是双林禅院,那原是他家的家庙,从前卢夫人仙逝时,也是在那里停放了一年多才下葬。”

  卢夫人即是纳兰容若的前妻,结缡三年即青春夭逝,这原是沈菀早已知道的,然而此时听见,却不由心里一动,忙道:“可是城门外二里沟的双林禅院?难怪公子有多首悼亡词都提到那里,我原来还想着,怎么他没事老去寺里做什么?又怎么一住在寺里,就会伤心起来?原来却是为了想念他夫人。”

  顾贞观道:“你的心真细,我倒没这么想过。”

  沈菀道:“有两支《望江南》,副题都作‘宿双林禅院有感’,一首说‘心灰尽,有发未全僧。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另一首说‘天上人间俱怅望,经声佛火两凄迷。未梦已先疑。’你怎么忘了?”

  顾贞观听了,点头道:“经你这么一提醒,我倒想起来了,他的词里关于寺中悼亡的也就不少,我记得的还有一支《寻芳草·萧寺记梦》。”因低低吟道:

  “客夜怎生过?梦相伴、倚窗吟和。

  薄嗔佯笑道:若不是恁凄凉,肯来么?

  来去苦匆匆,准拟待、晓钟敲破。

  乍偎人,一闪灯花堕,却对著、琉璃火。”

  一边说,一边从架子上扯过一条汗巾子来,在脸上囫囵抹着,也不知是擦泪还是擦汗。倚红听两人唧唧歪歪地吟诗,满心里不耐烦,只是插不进嘴去,好容易等到两人停下来,又见顾贞观不住擦脸,仿佛很热的样子,只怕他这就要走,明知道这种日子他不会留下来过夜,然而多留一刻也是好的,遂没话找话地道:“正是的,我认得你这么多年,便听你说了纳兰公子这么多年,说到底,那位卢夫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顾贞观道:“那时我刚认得纳兰公子半年多,还不像现在这么来往频密,记得是十六年丁巳仲夏,公子随皇上去霸州行围刚回来,卢夫人突然暴毙,没过多久明大人晋为大学士,明府里张灯结彩,只顾着庆贺升官之喜,哪里还有人去追究一个妇人之死?也只是纳兰公子那般长情的人,常常往双林寺守灵哭夜罢了。日间当着人,却仍是言笑自若,不肯形诸颜色的。因此我虽然偶尔往相府走动,却没认真打听过,只依稀记得说是难产。”

  倚红撇嘴道:“老婆就要生孩子了,又是进门头一胎,他不在家守着,倒有心思去打猎,也就太不近人情,不知体贴,还说是情种呢。”

  顾贞观嗔道:“可又是胡说?公子身为侍卫,伴驾扈从是头等大事,皇上让他随行,难道他好说不去的?况且谁又能算出卢夫人会早产,且又是难产呢?”

  沈菀忽然抬头道:“先生可记得卢夫人的祭日是什么时候?”

  顾贞观抬头想了一想,猛一拍大腿道:“你不提我倒忘了,说来真是巧得不能再巧,竟和纳兰公子是同一天,也是五月三十。”

  沈菀、倚红听了这句,都不由惊问:“真有这么巧?”顾贞观道:“说来奇了,真就有这么巧,十六年丁巳五月三十,绝不会错。七月里明大人擢为武英殿大学士,那日姜宸英约我往明府道喜,我本不肯,无奈姜宸英一再央告,只得陪他走一趟,去时看到许多家人还戴着孝,我们还掐指算了一算,才想起卢夫人七七还没过。听管家说,是明大人嫌红白相冲不吉利。所以只在园中停过三七,就移灵了,所以我还记得日子。”

  沈菀听着,忽然无来由地觉得背脊一阵发凉,那卢夫人生为官家之女,嫁作侯门之妇,锦衣玉食,鹣鲽情深,可谓万般皆如意,生命中了无遗憾,何以竟至薄命如斯?而纳兰公子竟在八年后同月同日追随而去,难道真是巧合?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双林禅院守灵寻梦,到底在等待什么,又在寻找什么?会不会,当年的公子,就像今天的自己一样,为了至爱的死而心存不甘,苦苦地寻找着一个答案?

  “天上人间俱怅望,经声佛火两凄迷。未梦已先疑。”他疑的,究竟是什么呢?

  仿佛有一扇看不见的门蓦然洞开,有阴风阵阵从那门隙间袭入,沈菀似明非明,若有所悟,却看见刚才倚红拿扇子扑撵的那只小青蛾,自己撞在灯罩上跌落了下来。

  第四章 双林禅院

  沈菀决定逃跑——不离开清音阁,如何追查公子的死因真相?

  倚红听了沈菀的计划,惊得一把抓住道:“你作死!从前清音阁不是没有倌人试着逃跑的,最后还不都给捉回来?受的那罪!”她抓得太用力,连喉咙都扁起来,仿佛沈菀这便要跑一样。

  自古以来老鸨调教不听话的妓女都有很多招术,清音阁里最有名的绝招叫作“红线盗盒”,名头很好听,刑法却残酷:将妓女除了衣裳,用两根红线拴在乳头根处,来回拉扯,使之微微出血后轻轻弹动,乳头又红又肿,如樱桃一般,每一次弹动,都好像要从根部裂开剥落,那种疼钻心入肺,把全身的注意力都吸引到细细一根线上来,人的神经也跟着那根线不住弹动,与其说是身体的痛楚,不如说是精神的折磨,因为老鸨并不用力,只是时不时轻弹一下红线,而那种悠长纤细的疼则要维持好久,妓女疼得又想扭曲身子,又怕乳房颤动使红线拉扯弹动得更厉害,要拼了命让自己站直立正,自己跟自己做对,自己向自己求饶——不服软也服软了。

  这样做的好处是不会使妓女破相,一点点皮肉伤只能让樱桃般的乳头更红艳诱人,丝毫不影响接客。而且老鸨在施过刑后,会让男人去舔那伤处,这又是一重心理与肉体的挣扎——妓女痛恨男人的轻薄狎弄,然而轻舔乳头的做法又使得伤处很舒服,于是从厌恶到渴望,从抗拒到享受,心理上再一次服软了。

  经过这样两番折磨的妓女,即使还没有破身,在精神上也已经彻底放弃了,再也清高矜贵不起来,由着老鸨捏扁搓圆。与“红线盗盒”相比,那些将妓女吊起来打,或是绑了裤腿放只猫进去乱抓的作法就显得粗糙而不聪明了,因为不论是鞭打还是猫抓,都会留下伤痕,而妓女的身子是要拿来赚钱的,这样的做法岂不等于跟自己的钱包做对?至于找男人来轮奸妓女,则纯属赔本买卖,就更不可取了。

  倚红曾亲眼目睹过一个姐妹被施以“红线盗盒”,那求生不得欲死不能的哭声至今还响在耳边,当沈菀一说出“逃跑”两个字时,她的眼前立刻就条件反射般地出现了那妓女赤裸的身影,忍不住颤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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