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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闪灯花堕_西岭雪【完结】(23)

  那是康熙八年,康熙亲政后的第一次大选。

  此前,在康熙继位后四年,刚满十二岁时便遵从庄妃太皇太后懿旨,娶了辅政大臣索尼的孙女赫舍里珍儿为后,这完全是一项政治婚姻,但是皇室联姻从来都是为政治服务的,并无例外。次年康熙扳倒螯拜,得以亲政,一则年纪尚幼,二则忙于政务,直至这年秋天,才又轮到三年一次的大选,也是他亲政后的第一次大选。

  爱新觉罗与叶赫那拉,世代姻亲,每到选秀之期,十三至十六岁的旗籍女孩就要造册备选,纳兰碧药,便这样被送进了深宫,从此“寂寞锁朱门,梦承恩”。

  是的,她不叫叶赫那拉,而叫纳兰。

  也叫纳兰。纳兰碧药。

  这世上,有无数的人姓叶赫那拉,却只有两个人姓纳兰:一个是纳兰成德,一个就是她纳兰碧药。

  这是她和容若独有的姓氏。只有他们俩,再没第三个。

  那一年,他十岁,她十二岁,都还是才总角的小孩子,因是堂姐弟,无须回避,遂得以青梅竹马,嘻笑无拘。

  明珠刚刚提了内务府总管,建了这所明府花园。他和她坐在水塘边,一边剥莲子,一边似是而非地讨论着一些国家大事。此前庄廷铳明史案发,牵连致死七十余人。小小的纳兰容若深为震撼,对堂姐说:“他们都是有学识有才华的文人,不过是出了一本书,怎么就成了死罪,还死了那么多人呢?”

  碧药小小年纪,已经深得明珠真传,闻言说:“这就是政治啊。权柄之下,一言九鼎,人命贱如蝼蚁。”

  容若悠悠地叹了一口气,再次说:“可是他们的学问真好。汉人的诗词歌赋,真是好啊。每个字都那么漂亮。我不喜欢叶赫那拉这个姓,我决定给自己另取一个姓,叫纳兰,多好听。”

  碧药认真地想了想,点头说:“好,我跟你一样,也姓纳兰。”

  能够得到堂姐的赞同,容若心中充满了知己之感,大声说:“好,我们两个同心同姓,都姓纳兰。我叫纳兰容若,你叫纳兰碧药,就只我们两个,一生一代一双人,再没第三个。”

  碧药原比容若大两岁,听了这话,芳心动摇,用力将手中的莲子抛向湖心说:“对,纳兰容若,纳兰碧药,就像两朵并蒂莲。”

  他们为了纪念这有意义的“改姓之日”,还特地在水边种下了两株夜合花,手牵手地立誓:“朝开夜合,百年好合,莲心莲子,成双成对。”

  那分明就是百年之约,白首之誓啊。

  后来每每想起,真是不吉利。哪里有在夜合花下许愿的呢?太天真了,都不懂得“夜合花”和“百合花”是浑不相干的两件事,“朝开夜合”,形容的恰恰是短暂无常,又怎能成为“百年好合”的比兴呢?“莲心莲子”,原是世上最苦涩的,难怪会带来一世的相思。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康熙八年的大选,将十六岁的纳兰碧药送入禁廷,从此一入宫门深似海,违背了“莲心莲子,成双成对”的誓言,开始了“碧海青天夜夜心”的日子。

  而纳兰容若,则过早地学会了相思。那一年,他只有十四岁。

  十四岁的纳兰容若,写下了无数催人泪下的伤心词句,从此文名远扬。人们只道他是天才,却忽略了,所以早慧,只为情殇。

  沈菀怎么也没有想到,刚走进明府花园第一天,就已经有了这样重大的发现。果然是强极则辱,情深不寿么?

  她不禁轻轻吟诵起一首纳兰诗:

  “水榭同揣唤莫愁,一天凉雨晚来收。

  戏将莲子抛池里,种出花枝是并头。”

  纳兰公子以词闻名,然而诗作亦不少。因未传唱,故世人多半不知。此前沈菀熟背纳兰词,早已怀疑过公子在卢夫人之前另有一位情人,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同他咫尺天涯,不能团圆。却并未往深处揣味,如今想来,这诗中“戏将莲子抛池里”的“莫愁”姑娘,自然就是纳兰碧药了。

  不仅仅是这首诗,他在词里的倾诉,更加频密,有如: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阙。

  若使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那个“卿”,也是碧药;

  “掩银屏,垂翠袖。何处吹箫,脉脉情微逗。

  肠断月明红豆蔻,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那个“人”,还是碧药;

  “梦难凭,讯难真,只是赚伊终日两眉颦。”

  那个“伊”,更是碧药;

  “乌丝画作回纹纸,香煤暗蚀藏头字。”

  那两个“字”,一个读作“碧”,一个读作“药”。

  沈菀的心里全明白了,仿佛有一股细细的冰水流进心中,又清透又冷冽。其实,早在她第一次遇见纳兰公子,第一次听到纳兰词时,就已经同时听到了碧药的名字: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

  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这句词中,“若容”两个字颠倒过来就是“容若”,而“药成碧海”颠倒过来,便是“碧药”。他是有意把两个人的名字都嵌在词中的啊。

  难怪他会说“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难怪他会说“惆怅彩云飞,碧落知何许”;难怪他会说“寂寞锁朱门,梦承恩”——他爱的女子,承的是君恩。又怎能不“相看仍似客,但道休相忆”呢?

  人们从来都不怀疑,纳兰容若一生中最爱的女人,是卢夫人。

  却原来,纳兰碧药才是他的初恋,他的情殇,走进他心里的第一个女子,他情窦初开时就发誓要娶的人,即使她进了宫,他真能忘得了她、视她为陌生人吗?“相看仍似客,但道休相忆”不过说说罢了,若果然能做得到,又怎会一次次地朱门瑶阶,伫立遥望?

  “不见合欢花,空倚相思树。”爱上一个人,原是一辈子的事啊。

  但是慢着,碧药既已入宫,封妃晋嫔,如何两人还能见面?他说“相看仍似客”,是在何处相看?他说“一昔如环”,这“一昔”又是何昔?他说“曲阑深处重相见,匀泪偎人颤。”是哪里的曲阑?他说“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又是哪里的回廊?他说“深禁好春谁惜,薄暮瑶阶伫立”,何为深禁?又何为瑶阶?他说“绿阴帘外梧桐影,玉虎牵金井”,又是玉虎,又是金井,难道他们的相约之处,竟是御苑禁廷?

  沈菀越想越心惊,倘若纳兰公子竟然与惠妃娘娘有情,且两人曾在禁宫偷偷见面,甚或“匀泪偎人颤”,那岂不是欺君之罪?他们的关系与交往,康熙可曾知道?如果康熙知道了,又岂会不怒?碧药十六岁进宫,次年即生了皇子,虽然早夭,但是只隔一年,就又生下皇五子,可见皇上对她的宠爱之深。那么,会不会,康熙动意毒杀纳兰公子,就是为了这位碧药娘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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