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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闪灯花堕_西岭雪【完结】(62)

  再醒来时,身边挤满了人,有觉罗夫人,有无数的宫女、太监,有御前侍卫,甚至有皇后娘娘,每个人的脸上都布满了哀戚、惊惶、诧异、恐惧,却唯独没有同情。她恍惚了一下,省起刚才的一幕,立刻便爆发了:“我的儿啊……惠妃娘娘,杀了我的孩子……”

  她哭得那样凄惨,那样绝望,毫不掺假的愤怒与惶恐,没有任何人会怀疑一个母亲失去新生婴儿的惨烈哀恸。尤其是,她只是碧药娘家亲戚中一个身份卑微的客人,完全没理由陷害娘娘,而且上次在明珠家中,碧药已经让她跌倒差点流产了,今天又是碧药下旨召她进宫的,现在出了这样的事,答案呼之欲出……

  沈菀被宫女们搀扶起来,但她整个人是软的,散的,她哭喊着,质问着,状若疯狂:“娘娘,还我的孩儿……为什么杀死我的孩子……”

  觉罗夫人怀抱着那已经渐渐变凉的婴儿,第一次当众流了泪,喃喃地问碧药:“为什么?”

  惠妃没有回答,她的双臂被侍卫扭在背后,不能自由。然而她的态度却是若无其事的,她望着沈菀的眼神,惊异而迷惑,带着一丝研判,甚至是欣赏的,却全然没有恐惧,唇边甚至衔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她就那样被侍卫带了下去,留给沈菀与众人一个傲然的背影。

  沈菀梦见自己在洗澡,但是怎么样也洗不干净。水里有花瓣也有泥垢,还纠缠着不知哪里来的长发,与水草牵绊不清,让她手脚都不能自由,洗得很不畅快。

  然后,那些头发变成了一张网,是透明的鱼线,纤细而锋利,每个打结处都长着一根针,一下一下,凌迟切割着她的肌肤,她越挣扎,就缠得越紧。

  醒来后,她蜷曲着身子抱紧自己,感觉浑身都疼。

  是真的痛。虽然她一直以为自己对那孩子并没有感情,甚至憎恶他的存在、出生、与成长。然而当他现在切切实实地不存了的时候,她才蓦然醒觉:那是她的,她亲生的孩儿。这世界上她所有的,仅有的,真实存在的,惟一亲人。

  他在她体内存活了七个月,来到世上一百天,曾给予她身份、富贵、温暖,还有他纯真的眼泪与无保留的嘻笑,而她甚至都没有哪怕一小会儿真正地疼爱过他。

  她每天想着要为公子复仇,可是她自己,才是最残忍最邪恶的刽子手。虎毒不食子,而她,居然亲手掐死了自己亲生的孩儿!她比那只咬肿了红菱舌头的毒蝎子还毒!

  这不是她第一次面对死亡的悲痛,然而这一次却痛得不一样,公子的死,仿佛有人掏空了她的心脏,让她整个人麻木而绝灭。这孩子的死,却是在她有血有肉有知觉的胸口,硬生生地扯开一个洞,然后在她的胸膛里掏摸拉拽,仿佛有个声音在问:心呢?你的心脏在哪里?怎么找不到心?

  她不仅痛苦,而且羞耻,还有卑屈的罪恶感。她巴不得赶紧生一颗心出来,好让那双手扯走它,撕碎它,只要结束这刑罚就好。

  她对未来没有概念。打十二岁起,她第一次见到公子,就一心一意,想要等他,取悦他,嫁给他。

  后来,她“嫁”了,在他死后。于是她又一心一意,想查清他的死亡真相,为他报仇。

  现在,真相已经大白,碧药也被下狱,她接下来该做什么呢?

  她想不出来。

  大仇已报,孩儿已死,她的生命再没有意义。

  起床、洗漱、梳妆、吃可口的食物,穿美丽的衣裳,这些事都没有意义。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一一远去,于是生命也变得没有意义,又何必醒来?她日以继夜地躺在床上,睡醒了便哭,哭累了便睡,就像一条散了元气的蛇,收拾不起。

  府中人怜她丧子,也都不去责备。然而这样的日子久了,却不能不为她担心。水娘一日三次地前来探望,坐在床沿哭哭啼啼地说:宫里传出消息来,碧药被收进宗人府后,一直沉默不语,既不肯为自己辩白,亦不肯承认过错。府尹审了这样久,案子还没有半分进展。宫里的人都说碧药得了失心疯,似乎这是惟一的解释,不然一位娘娘怎么会无故掐死一个已故侍卫的遗腹子呢?况且论起来,那孩子还是她的侄儿。

  但是此前宫里已经有过太多的无头案,赫舍里皇后之死,钮祜禄皇后之死,还有皇长子之前的四位皇子的死,都被重新翻腾了出来。如今难得有宫中凶手被现场拿获,怎么肯以“失心疯”就轻轻放过?于是皇上亲自下谕,令宗人府严查、细查,一定要问出个究竟来。

  明府上下的人也都在等待这个“究竟”,也曾私下里无数次问过觉罗夫人与沈菀,那天在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碧药娘娘每次出现,沈菀母子都会遭受灭顶之灾?然而觉罗氏当时去了坤宁宫,根本什么也不知道;而沈菀一边流泪,一边泣不成声地咬定说,自己去配殿洗手回来,便看到孩子已经死了,惠妃娘娘站在那里冷笑,就好像疯了一样……

  过了七天,是五月三十,这一天既是纳兰成德的死祭,也是卢夫人的。

  明珠大人早就选定了要在这一天将成德下葬,与卢夫人合冢。全家人再次来到皂荚屯,沈菀跪在坟前不肯起来,以头碰地,一直磕出血来,求老爷、太太许她留在祖茔守坟,不再回到明府。

  觉罗夫人初而不许,后来又劝说:“惠妃娘娘的案子还没审清,你就是要走,也总得等到水落石出再走。难道你不想问清楚,娘娘为什么要掐死你的孩儿吗?”

  这句话提醒了明珠,捻须道:“要想弄清楚这件事,除非当面去问娘娘。她不肯说,我们就是打一辈子闷葫芦,也是无用的。”

  以明珠的权势关系,自然不难求宗人府行个方便,让觉罗氏与沈菀前去探监。等到明珠打通关节,定了日子,沈菀也终于能重新起床走动的时候,已经是六月中浣了。

  第十七章 宗人府绝唱

  在整座金碧辉煌的皇城建筑中,最阴鸷最惨烈的大概就要属宗人府天牢了。

  这是专门关押提审皇室中人的监狱,其暴戾残酷比宫廷里最诡魅的噩梦还要惊悚。在那不见天日的幽深牢房中,不知曾困缚了多少落魄的金枝玉叶。他们有的是争宠夺权的失败者,有的是谋逆被擒的牺牲品,有的是党派倾轧的替罪羊,有的则根本是蒙受“莫须有”罪名的可怜虫。

  牢房四壁石墙,潮湿得几乎要长出苔藓来,只有一边的墙上极高处有一扇展平了的手帕大小的四四方方的窗口,多此一举地装着铁栅栏——根本没有人能爬到那么高,就算爬上去,也不可能从那个小窗口挤出身去。然而那几根铁栅却起到了极强的震慑作用,就连透进来的阳光也是颤栗的,阴郁的。让人望着,越发觉得天空的遥远,自由的绝望。

  乌鸦整日地盘旋在宗人府的上空,阴恻恻地冷笑着,比囚犯更早地嗅到了死亡的气味。到了晚上,星月惨淡,就更加阴森可怖。屈死的亡魂在尝尽了生之苦楚后,因为死得太过惨烈,做了鬼也不能甘心,夜夜都要回到这牢房里来哭泣,吟诉。他们的哭声与生者的哭声颤巍巍地揉在一起,幽冥同路,难辨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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