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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烟花_西岭雪【完结】(47)

  黄帝似不愿意就这个话题谈下去,抬头问:“妈妈怎么样?”语气里带着恰如其分的淡淡的忧伤。

  黄裳不以为然:“你既然关心妈妈,为什么不去看她?”

  黄帝无限烦恼似地叹了一口气,眼睛望向远方,仿佛谁知寸心苦,唯有托明月。他今天被派的任务是向新郎新娘抛洒米粒和红绿纸屑。他喜欢这鲜艳飘扬、略带一点怅惘意味的工作,漫天花雨从他的指尖倾泻出去,如天女散花,施福人间。他有意地侧一侧身,让那纸屑也落到可弟的头上,仿佛洒给谁谁便得到了幸福。他希望自己可以有这种魔力。他相信穿白色礼服洒纸屑的自己是很美的,美得可以照样子打一尊石膏的天使像来。可是这会儿属于他的戏份已经完了,他未免有些惆怅,不由要借着思念母亲的因由把这种情绪充分地表现出来。

  黄裳只觉越来越受不了这个弟弟,一举手一投足都像演戏,而且是京腔戏,在这一点上他倒是完全承继了黄二爷的遗传。她正想再说句什么,一位西装革履的男青年走过来,向她弯腰做出请的姿势来:“黄小姐,新郎新娘已经在跳舞了,伴郎伴娘是不是也应该共舞一曲呢?”不等黄裳拒绝,已经一连串地自报家门,“我姓徐,是新郎陈老师的学生,我父亲是银行家……”

  这时候黄钟也举着饮料回来了,边走边笑着:“小帝快接着,冰死我了……”

  话未说完,忽听一声枪响,人群中忽然窜出几条大汉来,对着黄家风直扑过去,其中一个和黄钟撞了个满怀,随手一推,将她推翻在地,仍然跨过她向黄家风奔去。

  女客们尖叫起来,男客慌着找地方避难,黄钟吓得倒在地上不敢爬起,黄帝和那个姓徐的伴郎彼此抓扭着抖成一团。保安持着枪冲进来,一边开枪一边喊:“趴下,没事的人快趴下。”

  人群正乱着,闻言立刻卧倒,那没反应过来仍然乱跑乱撞的,少不得绊在趴下的人身上,也跟着摔倒了。刚才还是欢歌笑语的繁华地,转眼便成了血流成河的修罗场。刺杀的人占了先机,已经抓住了黄家风,可是保安也已经跑上来,团团围住。

  眼看是跑不脱了,那开头一枪的人将枪口对准了黄家风的头,向保安喊话:“你们也是中国人,怎么可以给这个汉奸狗卖命,当狗的狗?我们已经有可靠证据,上次毛巾厂的事件,幕后策划人就是这个人面兽心的狗汉奸,害死了我们工人弟兄几十条人命。今天我们几个拼着死,也一定要他为我们的兄弟抵命。你们不让开,是想给这个狗汉奸殉葬吗?”边说边逼着黄家风向后退去。

  黄裳这时候仍然端坐在太阳伞下,既没卧倒,也没跑开。眼前的一切,不知为什么让她有一种宿命的感觉,似乎在什么地方发生过,或者,就是不久的将来即会发生。抗日分子对保安们喊的话,就好像是对着她说的。狗的狗,何等尖刻?

  眼看双方陷入僵持,她款款站起来,手里仍然端着一杯冻柠汁,缓缓走向黄家风。她的心情十分平静,脸上甚至还带着笑,她并不关心这个曾经苛待为难过她母亲的大伯,也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事,她只是笔直地向弹火的中心走过去,仿佛迎着蔡卓文走过去。

  矮着半截的人群中间,黄乾护着韩可弟就蹲在黄家风身后不足两米处。看到黄裳走过来,他低低地向可弟耳边说了声:“别怕,别出声。”自己则趁着人们不备悄悄向黄家风掩近。

  领头的抗日分子喝命:“站住,别过来,干什么?”

  黄裳恍若不闻,仍然微笑着走近,轻松地说:“我是黄裳,你看过我的电影吗?要不要喝杯水?”说着将杯子递过去。

  领头人不耐烦地用手枪拨开杯子:“走开,搞什么名堂?”

  一语未了,黄裳整杯水已经泼洒在他脸上,而黄乾大喝一声扑上来将家风护在身下,顿时枪声大作,两派人对着射击起来,领头人见良机已失,喊一声“快撤”边开枪边向后退,保安冲上前将黄家父子围在中央,对着他们撤退的方向一通乱枪扫射。

  险情解除了,女客们重新站起来,一边忙着整理花容,一边用手拍着胸口喊“我的上帝”扮小鸟依人;先生们这时候个个成了勇士,趁机将他们久已心仪的女子搂在怀中表现绅士风度,口里安慰着:“别怕,我在这里。”那位伴郎仍然留在原地发着抖,似乎还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黄钟一头汗一头泪一头泥,却只顾紧着问黄帝:“你没事吧?吓坏没有?摔到哪里了?”黄帝却乱着在人群中找韩可弟,找了半晌,发现原来她正帮着黄乾给黄家风包扎伤口。

  黄家风胸上中了一枪,伤得不轻,却仍用最后一分力气,望着黄裳,重重点头:“多谢你!”

  黄裳戏剧化地替黄家风解了围,自己却像一个没有入戏的看客,心上一阵阵地茫然。保安和抗日分子双方都有人受伤,其中两个抗日分子,一人伤了左腿,一人伤了右腿,不能及时逃走,被保安抓住了。黄家风吩咐先押到柴房,派专人24小时看守,不得放松。

  黄裳目送着那两人被抬走,心知他们要被审讯了,黄公馆的刑罚未必比“贝公馆”轻,如果这回死了人,那么她就是刽子手,至少也是帮凶。她竟帮了她一向厌恶的大伯一回,为什么?

  在刚才的电光石火之间,她似乎把他当成了他,潜意识中只觉得,如果自己今天救得了黄家风,他日也必救得了蔡卓文。在自己心目中,原来蔡卓文同黄家风其实是一样的人么?尽管不关心政治,但她毕竟是个中国人,和所有的中国人一样痛恨日本人,也因此从来不肯相信蔡卓文是汉奸,可是为什么当人们骂黄家风汉奸时,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以至于舍身相救呢?

  她忽然想起十几年前在北京黄家祠堂里母亲痛斥黄家风的一幕来,“我没有丢任何人的脸,丢脸的,是那些抽大烟、逛窑子、当日本狗、赚无良钱、没心没肺没廉耻没原则的败家子儿。”

  当时她对母亲的勇敢正直是多么钦佩呵,可是今天,她竟然舍身相救那个母亲口中“没廉耻没原则”的“日本狗”、“败家子儿”!她和她的母亲,一个爱上了英勇的反法西斯战士,另一个却嫁给亲日政府的高级官员,同样是为了爱情,可是她的爱,却是如此地辛苦哦!

  那领头的抗日分子刚才的话又响在了耳边:“你们也是中国人,怎么可以给这个汉奸狗卖命,当狗的狗?”

  狗的狗!

  ☆、十五、梦魇

  黄裳的一生中,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犹疑恐惧过,即使当年父亲将她关在“鬼屋”里,即使决定冒天下之大不韪嫁给卓文,她也不曾这样彷徨无依。

  她向来是决定了一件事就要努力去做,做了便不后悔的,可是这一次,她茫然了,黄坤婚礼上的一幕就像过电影似地一遍遍在她眼前重复上映,让她一刻更比一刻明白:自己救了大汉奸黄家风,却害了两个抗日分子罹祸,自己闯祸了!同时更令她从心底里发冷的,是她第一次迫使自己正视卓文的身份,而正视的结果,是更令她感到不安而且不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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