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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菜花_冯德英【完结】(90)

  “快算了吧,大兄弟!”母亲见他难过,心里很不好受,忙插断他的话说。“其实呀,也是我不好,生起气来说话没轻重,在那末多人跟前,你怎么吃得住?唉,我也是真急眼啦。算好,事情过去就好啦!”母亲身上疼得不得不吸口冷气。

  “嫂子,你这说哪里话!”庆林更加感动。他在人眼前给她那末多气受,说的话简直是挖苦她,可是她一点不怨他,倒说自己不好。庆林激动地说:

  “嫂子,这回我可受大教训啦!象你说的,办事要处处讲良心。要看是对什么人,对谁有好处。要是光凭一股冲劲,事情很容易做坏的。”

  “唉,我一个老婆子懂个什么?”母亲把头靠在墙上,声音很轻地说。“我是想人都有颗心,将人心,比自心,遇事替别人想想,把别人的事放到自己身上比比,看看该怎么做才对,这样做倒不一定错。我就觉着,咱们共产党的章程是不会屈枉好人的,倒是处处为受苦受难的人办好事。若是对好人有好处,那只管办,没有错。大兄弟,你说对吗?”

  “对,对,嫂子!这一回我算真懂得了遇事要前前后后都想到,不能认死理,跟着一面跑。”庆林站起来说,“明天开群众大会,我当场向起子陪不是。还要向大家宣传,都换换封建脑筋,坚决为好人的事撑腰!”

  过了些日子,花子的身体好后,到政府和那买卖的婚姻一刀两断,回来就和老起正式结了婚。婚后,两人抱着孩子,来到母亲家里。老起感激地说:

  “大嫂,亏你啊!救出她娘俩。现时不兴磕头,要不我一准给你磕二十四个响头,来答谢你……”

  “呀,可别这末说啦,”母亲赶忙说,“这都是共产党的恩德啊!”她又习惯地对自己称呼说:

  “我一个老婆子有多大能耐呢?”

  “大嫂,你就给这孩子起个名吧!”花子激动地说。

  母亲接过孩子,虽是不满月生下来的,可是个大骨膀的女娃娃。她寻思一回,面带笑容说:

  “好吧,我就给好闺女起个名。孩子是解放后生的,没有共产党、八路军,她也不能活着。对,就叫她‘解放’吧。她长大也好跟着共产党,去解放和她爹妈一样的受苦人!”

  老起激动地把女儿高擎到头上,欢喜若狂地叫道:

  “解放,解放!真解放啦!……”

  外孙女刚大一些,四大爷就时常抱着她高高地站在街头的石头上。他用胡须亲她的小嫩脸蛋,孩子被刺弄得乱抓他的胡子。老头子布满皱纹的脸上,幸福地笑开了花。

  有几个俏皮的小伙子见到,故意打趣他说:

  “哈,大爷!这闺女家的能有什么出息呀?”

  四大爷却不理会这句以前他常挂在嘴上的话,骄傲地回驳道:

  “去你的吧!俺孙女长大了,准比你们这些毛小子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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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

  “妈,看!喜蛛,喜蛛①!”德刚叫着放下饭碗,急爬到炕里面,把一个从墙上爬下来的口里吐出一根长丝的小喜蛛轻轻捉住,两手捧着送到母亲跟前,“你看,妈!它还吐着丝哩。

  人都说喜蛛是夜报喜晨报财,妈,是吗?”

  ①喜蛛——蜘蛛的一种。很小。专在屋里结网。  母亲看着儿子兴致勃勃的神气,喜爱地笑一笑,说:

  “是啦。这时是晚上,想必它报喜来了。”

  “对,是报喜!它报什么喜呢?”德刚更加兴奋,两手不停地动着,不让喜蛛跑掉。

  “噢,”母亲随口应道,“怕是你哥姐他们哪一个要回家来啦。”

  “哼,妈!你还迷信呐。”秀子在锅里盛一碗饭端着回到炕上,反驳着母亲;又对弟弟说:

  “你呢?还是个儿童团员呐,就信些没影的瞎话!”“现在不是开会,又不是工作,你是团长也管不着我!”德刚不服气地回驳姐姐,又认真地对母亲说:

  “妈,往常我哥姐回来,我从没看到有喜蛛来送讯,我看这次一准是大喜事,说不定是我爹要回来哩!”

  “你爹!?”母亲禁不住重复一声儿子的话,接着又闭上嘴,微微摇摇头。

  “哎,说不定我爹真会回来,”秀子也忘了反对“迷信”兴奋地说道,“昨夜里我还做个梦,梦见我爹正朝家走着……”

  “嗳,嗳,它跑了,喜蛛跑了!”德刚叫着去捉已经爬到墙跟的喜蛛。

  秀子也不说她的梦了,凑过来把德刚的手拉住,说:“别抓它,别抓它!看它自己向哪儿跑,看它向哪儿跑!”

  “那有什么用呢?”德刚不懂。

  “你看吧。它要是向南跑,就是咱爹要回来;向别处就不是了。”

  “那又为什么呢?”

  “傻瓜。咱爹不是到东北去的吗?东北在咱北面,要回来还不是向南走吗?”

  母亲刚上来没兴味地听着她姊弟俩的话,可被秀子这一说,也不由地去瞧着那只喜蛛。

  褐黄色的泥墙被灯光映得忽明忽暗,在母子三人的目光下,喜蛛一直向上爬去。它爬得越高,母子三人的心跳得也越快,最后它忽然停住,向北面挪着步……母亲和两个孩子几乎同时要发出一声失望的叹息,可是喜蛛忽又怔住,接着掉转头,迅速地向南——它的窝巢的所在地爬去。

  母亲带着明显的快慰舒了口气,但当她看着孩子们的狂喜神情,又觉得自己的这种心情是孩子气的,于是,嘴唇两旁的深细皱纹动了动,苦笑了一下。

  吃完晚饭,安顿孩子们睡下以后,母亲今晚破例地没坐上织布机,也躺下了。

  风,永不平息的风,掠过波涛汹涌的海面,旋过盖着厚雪的群山,穿过层层浓密的森林,好似胜利者凯旋地般在只有星儿是观众的冬夜里,尽情地在山村中狂舞、呼啸。

  家,多末温暖可爱的家啊!

  孩子们都酣睡在烧得炙热的炕上,屋里安静得连老鼠的走路声都没有。

  母亲瞅着被雪映得发亮的窗纸,老是睡不着。

  吃晚饭时孩子们想念父亲的情景,还在母亲脑海里翻腾,使她想起丈夫。不,应该说她的心永远是在想着他的。

  几年来,发生着各种新鲜变革的生活,深深吸引了她,把她带入新的时代,卷进斗争的漩涡里。她对儿子、闺女、姜永泉和许多人的担心与热爱,代替了她对丈夫的思念。然而,在她心灵的最深处,埋藏着怎样大的痛楚和悲哀啊!每当她在闪烁的灯光下,端详着睡去的子女的脸,目视着他们那同父亲一样稍突出的宽敞前额时,她就要停止针线,擦着眼泪,良久地默默地凝思……过去的事就又会涌上心头。

  “……他这时能在哪儿呢?还活着?或许出门就死了。也许路上遇着风暴,船翻了,沉到海底……不,他会活着。他知道有家,有老婆孩子,她们都需要他啊!他有仇还没有报啊……关东最冷了,听说到冬天刚出口的唾沫就会冻成冰,有人给他缝衣服吗?是谁给他缝……他会不会跟上别的女人把家忘了?不,不会的,他不是那种人。那他为什么不捎信回来呢?是的,兵荒马乱地不能捎。他不知道家乡解放了,也不知道王唯一死了!是的,他全不知道。谁会告诉他呢……”母亲自问自答紊乱地想着,结果还是绝望地闭上满盈泪水的眼睛。挤出来的眼泪,浸湿了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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