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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伦比亚的倒影_木心【完结】(18)

  报纸即使是“号外”红印,也总是凶多吉少,周璇自作聪明言过其实,但这支电影插曲还算是从前的写实主义,最后,电影中的女主角表示:“这样的生嗯活,我实在有点儿过得腻。”这就很不真实,上海人从来不会感叹日子腻,张爱玲惯用的词汇中有一个“兴兴轰轰”,乃是江苏浙江地域的口头语,在中国没有比“上海人”更“兴兴轰轰”的了。从前上海报纸的本市新闻多的是“自杀”消息,男则壮志未酬女则香消玉殒,吞金、吞鸦片、吞来沙尔,这些决定告别上海的上海人,并非像周璇小姐所咏叹的“生活过得腻”,而是想兴兴轰轰实在兴轰不下去,才一了百了。如果灌肠洗胃救转来,养息十天半月,叉会上理发店“做头发”,然后开箱子抖出樟脑味的衣衫,然后再投入整个儿的兴兴轰轰之中,不是天无绝人之路而是当时的路还没有真绝。从前的上海呀,迪昔辰光格上海滩浪呀,“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另一句也对,“鱼有鱼路,虾有虾路”,上海人,平日鱼虾吃得多,所以喜欢以鱼虾来自喻、喻他。弄堂角底的垃圾箱积满了鱼骨虾壳,灼热的煤球灰倒上去,腥臭随风四散,背篓筐的捡破烂者向垃圾箱一步步走近,蓬首垢脸,神色麻木而虔诚……

  上海的弄堂,条数巨万,纵的横的斜的曲的,如入迷魂阵。每届盛夏,溽暑蒸腾,大半个都市笼在昏赤的炎雾中,傍晚日光西射,建筑物构成阴带,屋里的人都蟛蜞出洞那样地坐卧在弄堂里,精明者悄然占了风口,一般就株守在自家门前。屋里高温如火炉烤箱,凳子烫得坐不上,蜡烛融弯而折倒,热煞了热煞了,藤椅、竹榻、帆布床、小板凳,摆得弄堂难于通行,路人却叉川流不息。纳凉的芸芸众生时而西瓜、时而凉粉、时而大麦茶绿豆粥、莲子百合红枣汤,暗中又有一层比富炫阔的心态,真富真阔早就庐山莫干山避暑去了,然而上海人始终在比下有余中忘了比上不足。老太婆,每有衣覆端正者,轻摇羽扇,曼声叫孙女儿把银耳羹拿出来,要加冰糖,当心倒翻;老头子,上穿一百二十支麻纱的细洁汗衫,下系水灰直罗长裤,乌亮的皮拖鞋十年也不走样,骨牌凳为桌,一两碟小菜,啜他的法国三星白兰地,消暑祛疫,环顾悠然。本来是上海人话最多,按说如此满满一弄堂男女老少总该喧扰不堪了,然而连续热下来,汗流得头昏眼花,没有力气噜苏,只想横倒躺平。天光渐渐暗落,黄种人的皮肤这时愈发显得黄,瘦的肥的,再瘦再肥的,都忘我而又唯我地裎裸在路灯下,大都会的市声远近不分地洪洪雷辊。从前的上海的夏天呀,臭虫多,家家难免,也就不怕丢脸,卧具坐具搬到弄堂里来用滚水浇,席子卷拢而拍之春之,臭虫落地,连忙用鞋底擦杀。已经入夜了,霓虹灯把市空映得火灾似的,探照灯巨大的光束忽东忽西,忽交叉忽分开,广播电台自得其乐地反讽:“那南风吹来清嗯凉……那夜莺啼声凄咦怆……月下有花一咦般的梦嗡……”蒲扇劈啪驱蚊,完全国货的蚊烟像死烂的白蛇盘曲在地上,救火车狂吼着过了一辆,又一辆,夜深露重,还是不进屋,热呀,进去了又逃出来,江海关的大钟长鸣,明天一早要上班。从前的上海的夏令三伏,半数市民几百万,这样睡在弄堂里,路灯黄黄的光照着黄黄的肉.直到天明,又是一个不饶人的大热日子。

  亭子间才情

  只有上海人才知道“亭子间”是什么东西,三十年代的中国电影,几乎每部片子都要出现亭子间的场景,鲁迅的“且介事”,大概也着眼于租界亭子闻自有其“苦闷的象征”性。话说二十年代伊始,外国的本国的大大小小冒险家,涌到黄浦滩上来白手起家黑手起家,上海人口密度的激增快得来不及想想是好事是坏事。所谓事子间者,本该是储藏室,近乎阁楼的性质,或佣仆栖身之处,大抵在顶层,朝北,冬受风欺夏为日逼,只有一边墙上开窗,或者根本无窗,仅靠那扇通晒台的薄扉来采光透气,面积绝对小于十平方米,若有近乎十平方米者便号称后厢房,租价就高了。公务员、职工、教师、作家、卖艺者、小生意人、戏子、弹性女郎、半开门的、跑单帮的、搞地下工作的,乃至各种洋场上的失风败阵的狼狈男女,以及天网恢恢疏而大漏的鳏寡孤独,总是侥幸地委屈地住亭子间。单身、姘居是多数,也不乏标准五口之家,祖孙三代全天伦于斯者亦属常见,因为“且”“介”呀,且介即租界,租界即洋场,洋场即有各种好机会可乘。外茸新发明的“无线电”上海也仿造了,样子像教堂的拱门,门里挤出尖尖糯糯的女声,凭空唱道:“上海呀啊本来呀是天堂,只有(口欧)欢乐啊没有悲唉伤,住了大洋房,白天搓麻将……”亭子间与大洋房相距总不太远,靠在窗口或站到晒台边,便见大洋房宛如舞台布景片那般挡住蓝天,那被割破的蓝天上悠悠航过白云,别有一种浩荡慈悲。亭子间里的音乐家咽下油条,簌簌谱出:“轰轰轰,哈哈哈哈轰,我们是开路的先(口哀)锋,不怕你关山千万重嗡,不怕你……”大家听着觉得确实很有志气。其实事子间中的单身男女,姘居者,五口之家,三世同事,个个把有限的生命看作无限的前程,因为上海这个名利场不断有成功的例子闪耀着引诱人心,扬言“大丈夫能屈能伸”的时候,是屈得几乎伸不起来的当儿,晒台上晾着的绒线滴不完的褪色的水,竹竿把头顶的苍穹架出格子,双翼飞机从一格慢慢移到另一格,看来总归要打仗了。“无线电”自管自响着,“盛会(口欧)喜箍开,嗳宾客啊齐咦咦咦来,红嗡男嗳绿(口欧)女,好不开嚷怀嚷唉唉唉……”眼前红的是砖阑上的凤仙花鸡冠花,绿的是葱,或者是檀在破面盆里的万年青。上海人家的景顶晒台都兼充堆栈,凡是不经常动用狼犺物件,病兽般匍匐在那角子上,显得逍遥悦目的要算飘飘于风中的衣裤床单,扬扬如万国旗,寒酸中透着物华天宝之感。“夜上海嚷夜上海,你是一个不夜城嗯……”此时将近正午,家家户户忙着煮饭烧菜,煤球炉摆在楼梯转弯的小平面上,看起来是临时措置,十年二十年就这样过去,靠老虎窗折下来的天光,或是一只五烛光的电灯泡,被油烟熏得状如烂梨,借着它的俯照,煎、炒、蒸、笃,样样来事,再加上房内秘制的糟、酱、腌、醉,以及吊在檐下的腊肉、风鳗……如果客人来了,四菜一汤,外加冷盆,不慌不忙布满桌面——上海人的嘴,馋而且刁,即使落得住亭子间,假凤虚凰之流,拉拢窗帘啃骨咂髓神闲气定。半夜里睡也睡了,还会揪被下床,披件大衣趿着拖鞋上街吃点心,非到出名的那家不可,宁愿多走路。斯文一些的是带了器皿去买回来,兢兢业业爬上楼梯,尔后,碗匙铿然,耸肩伏在苹果绿的灯罩下的小玻璃台板上,仔仔细细咀嚼品味,隔壁的婴儿厉声夜啼,搓麻将的洗牌声风横雨斜,晒台角的鸡棚不安了一阵又告静却。乡下亲戚来上海,满目汽车洋房应接不暇,睡在地板上清晓梦回乍闻喔喔鸡啼,不禁暗叹: “到底上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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