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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伦比亚的倒影_木心【完结】(4)

  家庭教师是前清中举的饱学鸿儒,我却是块乱点头的顽石,一味敷衍度日。背书,作对子,还混得过,私底下只想翻稗书。那时代,尤其是我家吧,“禁书”的范围之广,连唐诗宋词也不准上桌,说:“还早。”所以一本《历代名窑释》中的两句“雨过天青云开处,者般颜色做将来”,我就觉得清新有味道,琅琅上口。某日对着案头一只青瓷水盂,不觉漏了嘴,老夫子竟听见了,训道:“哪里来的歪诗,以后不可吟风弄月,丧志的呢!”一肚皮闷瞀的怨气,这个暗趸趸的书房就是下不完的雨,晴不了的天。我用中指蘸了水,在桌上写个“逃”,怎么个逃法呢,一点策略也没有。呆视着水渍干失,心里有一种酸麻麻的快感。

  我怕作文章,出来的题是“大勇与小勇论”,“苏秦以连横说秦惠王而泰王不纳论”。现在我才知道那是和女人缠足一样,硬要把小孩的脑子缠成畸形而后已。我只好瞎凑,凑一阵,算算字数,再凑,有了一百字光景就心宽起来,凄到将近两百,“轻舟已过万重山”。等到卷子发回,朱笔圈改得“人面桃花相映红”,我又羞又恨,既而又幸灾乐祸,也好,老夫子自家出题自家做,我去其恶评誊录一遍,备着母亲查看——母亲阅毕,微笑道:“也亏你胡诌得还通顺,就是欠警策。”我心中暗笑老夫子被母亲指为“胡诌”,没有警句。

  满船的人兴奋地等待解缆起篙,我忽然想着了睡狮庵中的一只碗!

  在家里,每个人的茶具饭具都是专备的,弄错了,那就不饮不食以待更正。到得山上,我还是认定了茶杯和饭碗,茶杯上画的是与我年龄相符的十二生肖之一,不喜欢。那饭碗却有来历——我不愿吃斋,老法师特意赠我一只名窑的小盂,青蓝得十分可爱,盛来的饭,似乎变得可口了。母亲说:“毕竟老法师道行高,摸得着孙行者的脾气。”

  我又诵起:“雨过天青云开处,者般颜色做将来。”母亲说:“对的,是越窑,这只叫盌,这只色泽特别好,也只有大当家和尚才拿得出这样的宝贝,小心摔破了。”

  每次餐毕,我自去泉边洗净,藏好。临走的那晚,我用棉纸包了,放在枕边。不料清晨被催起后头昏昏地尽呆看众人忙碌,忘记将那碗放进箱笼里,索性忘了倒也是了,偏在这船要起篙的当儿,蓦地想起:“碗!”

  “什么?”母亲不知所云。

  “那饭碗,越窑盌。”

  “你放在哪里?”

  “枕头边!”

  母亲素知凡是我想着什么东西,就忘不掉了,要使忘掉,唯一的办法是那东西到了我手上。

  “回去可以买,同样的!”

  “买不到!不会一样的。”我似乎非常清楚那盌是有一无二。

  “怎么办呢,再上去拿。”母亲的意思是;难道不开船,派人登山去庵中索取——不可能,不必想那碗了。

  我走过正待抽落的跳板,登岸,坐在系缆的树桩上,低头凝视河水。

  满船的人先是愕然相顾,继而一片吱吱喳喳,可也无人上岸来劝我拉我,都知道只有母亲才能使我离开树桩。母亲没有说什么,轻声吩咐一个船夫,那赤膊小伙子披上一件棉袄三脚两步飞过跳板,上山了。

  杜鹃花,山里叫”映山红”,是红的多,也有白的,开得正盛。摘一朵,吮吸,有蜜汁沁舌——我就这样动作着。

  船里的吱吱喳喳渐息,各自找乐子,下棋、戏牌、嗑瓜子,有的开了和尚所赐的斋佛果盒,叫我回船去吃,我摇摇手。这河滩有的是好玩的东西,五色小石卵,黛绿的螺蛳,青灰而透明的小虾……心里懊悔,我不知道上山下山要花这么长的时间。

  鹧鸪在远处一声声叫。夜里下过雨。

  是那年轻的船夫的嗓音——来啰……来啰……可是不见人影。

  他走的是另一条小径,两手空空地奔近来,我感到不祥——碗没了!找不到,或是打破了。

  他憨笑着伸手人怀,从斜搭而系腰带的棉袄里,掏出那只盌,棉纸湿了破了,他脸上倒没有汗——我双手接过,谢了他。捧着,走过跳板……一阵摇晃,渐闻橹声欸乃,碧波像大匹软缎,荡漾舒展,船头的水声,船梢摇橹者的断续语声,显得异样地宁适。我不愿进舱去,独自靠前舷而坐。夜间是下过大雨,还听到雷声。两岸山色苍翠,水里的倒影鲜活闪袅,迎面的风又暖又凉,母亲为什么不来。

  河面渐宽,山也平下来了,我想把碗洗一洗。

  人多船身吃水深,俯舷即就水面,用碗舀了河水顺手泼去,阳光照得水沫晶亮如珠……我站起来,可以泼得远些——一脱手,碗飞掉了!

  那碗在急旋中平平着水,像一片断梗的小荷叶,浮着,汆着,向船后渐远渐远……

  望着望不见的东西——醒不过来了。

  对母亲怎说……那船夫。

  母亲出舱来,端着一碟印糕艾饺。

  我告诉了她。

  “有人会捞得的,就是沉了,将来有人会捞起来的。只要不碎就好——吃吧,不要想了,吃完了进舱来喝热茶……这种事以后多着昵。”

  最后一句很轻很轻,什么意思?

  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可怕的预言,我的一生中,确实多的是这种事,比越窑的盌,珍贵百倍千倍万倍的物和人,都已一一脱手而去,有的甚至是碎了的。

  那时,那浮汆的盌,随之而去的是我的童年。

  竹秀

  奠十山以多竹著名,挺修、茂密、青翠、蔽山成林,望而动衷。尤其是早晨,缭雾初散,无数高高的梢尖,首映日光而摇曳,便觉众鸟酬鸣为的是竹子,长风为竹子越岭而来,我亦为看竹子乃将双限休眠了一夜。

  莫干山的竹林,高接浮云,密得不能进去踱步。使我诧异的是竹林里极为干净,终年无人打扫,却像日日有人洁除;为什么,什么意思呢,神圣之感在我心中升起……继而淡然惋惜了——那山上的居民,山下来的商客,为的是吃笋,买卖笋干,箬叶可制鞋底,斫伐以筑屋搭棚,劈削而做种种篾器,当竹子值钱时,功能即奴性。生活,是安于人的奴性和物的奴性的交织。更有画竹,咏竹,用竹为担,为篙,为斗械,为刑具——都已必不可少,都已可笑,都已寂寞。

  是我在寂寞。夏季八月来的,借词养病,求的是清闲,喜悦这以山为名的诸般景色。此等私念,对亲友也说不出口,便道:去莫干山疗养,心脏病。于是纷纷同情同意,我脱身了。

  八月,九月,十月。读和写之余,漫步山间。莫干山是秋景最好,日夕尤佳。山民告余日;太早太晏不要走动,有虎,有野猪,从后山来。我不甚信,也听从了劝告。某夜,果有虎叩门,当然未必是虎,也不算是叩门,它用脚爪嘶啦嘶啦地抓门,门是小书房一侧的后门,是靡,板扉,厚的,以一铜插销闩着。我恬然不惧而窃笑,断定它进不来。此君自然很不凡,谅必是闻到了生人气,知道我就在门内,但它不懂退后十步,奔而撞之。况且门外三步即竹林,它借不到冲力。西洋式的白漆硬质板扉,哪里就抓得破。然而在这嘶啦嘶啦声中,我就写不下去,只能站在门边恭听……没了,虎去矣,也不闻它离去的脚步声,虎行悄然无跫,这倒是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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