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墙过来的."
"就你自个儿来的?"
"嗯."
"快上炕暖和暖和."好儿插紧屋门,去把灯点上,然后刷锅烧火,打了碗荷包鸡蛋,端给丈夫.
孔居任很快吃了,满足地笑着说:"你这些日子还不赖,家有现成鸡蛋备着.""丝坊才开工五天,一个工钱没发.这鸡蛋,是攒着送桃花沟,给伤号的……""嘻嘻,慰劳了我,一个样."孔居任容光焕发,眼睛跟紧媳妇的身.
好儿被他看得脸发烧.下意识地把没来得及扣的袄襟掖上,说:"你也伤着啦?"孔居任矜持地微笑道:"伤我,嘿,伤我的子弹还没制造出来.别看震海武艺好,他块头也大,哪次都带伤.你瞧瞧!"他把破礼帽摘下来,甩给好儿,"要是再打下面一点点……嘿嘿!"
好儿接过礼帽一看,那筒子上,被子弹穿了个洞,她不禁身子一抖,惊悸地说:
"妈呀,只差一点……"
孔居任倚在被子上,抽着旱烟.
好儿从侧面,斜着多愁的双目,看着她丈夫.孔居任在了共产党之后,一向和党的人在一起生活,出生入死,干革命,闹暴动,还当上了暴动突击大队的中队长,听说还打死个县上的公安局副局长……这些天,敌人的大兵到处在镇压山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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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动,损伤的消息天天有,通告上也有孔居任的名字,敌人来好儿这搜过几次,好点东西也抢走了,把她抓到区公所,过了几次堂,押了五天,使她吃了苦,受了罪,担惊害怕……但是,为这样一个走正路的丈夫受这些连累,为干革命这样的好事遭难,比同一个破落的二流子、强盗毛贼的丈夫一起过吃好穿好的日子,不知好多少倍,是不能比拟的事.特别是好儿想到丈夫是和高玉山——她当闺女时的情怀敞给的第一个人,走在一条道路上,好儿简直分不出,她是在为自己的丈夫,还是在为自己的恋人付出应付的代价!在她的感情的天平上,很难量出哪头轻,哪头重来.不过这对山村女子来说,即使像好儿这样满腹情丝的弱女,也不会去分辨的.她能忘却丈夫的一切污点,只要他能和她所亲近爱怜的人——父亲、母亲、妹妹、恋人,一切好人,结合在一起,同甘共苦,生死患难,使做妻子的她,能和亲人们一块欢笑,一块痛苦,她就满足了!非常心悦诚服地满足了!
好儿怜悯地望着他,从桌上端过针线盒,说:"脱下衣裳,该连该补的……""不急,先睡吧,你也挺累的……"
"你睡吧,我听着动静.适才又打锣抓人,一宿好多回,你得小心点!"好儿给他打点好被子,转身要去.
"我有经验.那些草鸡兵,跑条叫驴还当成我们的马队来了……我真想你……"他粗鲁地抓住她白细的手脖,一口气吹灭了油灯.
风声又紧了,而且夹杂着雪片,击打得窗纸簌簌地响.北窗的里面是木扇,被强劲的北风鼓得咣当咣当响,好像随时有被冲开的危险.
好儿躺在他的一边,细声问:"咱的队伍,真打完啦?""剩不多少啦."
"那几个领头的,珠子、先子、素香的女婿,全……""唉,你哭什么.闹革命,就得损伤人."
"你们这些天,怎么过的?"
"在昆嵛山里,月黑杀人,风天放火."
"啊,那不成土匪啦?"
"不不,我说顺了嘴.在山里坚持,放火滚石头……有时出去扰乱敌人一下.""你才说,俺妹夫又伤着啦?"
"还是过海汊子时伤的.再没伤着."
"还有谁伤着啦?宝田、宝川弟兄呢?"
"没有."
"桃花沟的伍拾子兄弟?"
"也没有."
"那还有谁伤着啦?"
"你直问问行不行,你表哥高玉山伤了没有?"
"你……"好儿气得转过身去,但身上阵阵烘热,要是有光亮照着她的白皙的脸,便会看出她这时的脸如红布一样鲜.
孔居任把她扳过身来,打趣道:"看看,革命好几年啦,你还这么封建脑瓜子.
山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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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你亲热几句玩笑话,就受不了啦!等咱革命成功啦,咱也像大码头一样,男男女女,认识不认识的,都搭着膀子逛,这叫团结友爱……""你光瞎扯!"
"好啦,真的,假的,反正咱这革命也过去啦,就是这么回事了.""怎么,革命完啦!"
"不完也差不离啦!"
好儿身子一哆嗦,压抑地啜泣起来.
孔居任伸出光胳膊,从窗台上摸索烟袋.好儿给点上灯,用一个面瓢挡住朝窗方向的光.他抽着烟说:"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闹腾这几年,实指望拿下江山,学苏俄的样子,过享福的日月.岂知这才几天工夫,大势已去了.红军不知去向,省委断了联系,暴动队,还剩下几十个叫花子样的人,要枪没枪,要弹没弹,国民党的兵马倒越来越多……暴动队伍的领导人死了,光剩下于震海、高玉山他们这帮土疙瘩,你说怎么再革命法吧!"好儿说:"人家怎么的,你也怎么的,反正跟震海兄弟在一起,叫你走不了错道.""这哪叫烟,净他妈的秋树叶子!呸呸!"孔居任磕掉烟灰,擦擦苦涩的嘴唇,叹口气道,"跟他们在一起,错是错不了,可老是钻山夼,趴石洞,吃顿热地瓜就算过了个年……这日子,多会是个头?唉,老能守着媳妇睡炕头,是人生最美的差使了!我看革命搞成了,能过上这种日月,就是共产主义社会啦!"好儿突然止住悲泣,披衣坐起来,瞪着惊慌的泪眼,紧盯着他说:"你怎么回来的?"
孔居任一愣,说:"想法救你呀.我一听说你叫孔秀才抓了,恨不得一枪崩了这老狗……我打听到我姑的下落,找她出钱出面保你出来的……""这俺知道,可你回家来,给你们组织上、震海他们说过了吗?""我托人捎了话给他们.回家来他们不知道……""啊,你像上回那样,偷着跑回来的……"好儿痛楚地说,"上次你扔下自己人回家,震海伤了你不让俺开门……回到妈家,没俺立脚的地方,羞得身上像没穿件衣裳,为你遮丑盖脏,差点跳进龙泉潭,幸亏玉山哥救了俺……如今你又做下这事儿,你还让不让俺再活了啊!有没有条路留给俺走了啊!给不给俺做人的样儿了啊!"
孔居任有些着慌,把她拉倒在枕头上,软声细语地说:"小点动静,让坏人听去……这次和上回不一样了啊!我们那二百多人的队伍,死的死,伤的伤,散的散,逃的逃,剩下这五六十个,还不知往后怎么办哪!"好儿哭着说:"人家怎么办,你跟着怎么办."
"都得散伙,各奔前程."
"谁说的?"
"我说的.你想想,半拉岛尖上,呼啦堆着三四万大兵,我们几十个人,在昆嵛山里,不冻死也饿死,就是藏着活过来,有什么用场?""那别人呢?"
"别人?高玉山出去找上级没回来,震海又出去了,我来的时候还没影."山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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