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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菊花_冯德英【完结】(44)

  "当共产党的人也不想想,丢下老婆孩子受罪……"黑瘦的说:

  "各有各的打算,谁知道哪!你吃饭去吧."

  黑瘦的警察走进屋来,从怀里掏出两个白面杦头,递给桃子.

  桃子惊异地看着他,没有接.他说:

  "你别怕,我是丁家洼人,叫丁立冬,在这当差.你娘家是桃花沟吧?你村有个这村婆家叫风子的媳妇,街上见着你遭了事,托我关照你点.你吃了吧,大人好说,孩子受不住啊!"

  桃子感到一阵温暖,感激地接过杦头.丁立冬又道:

  "你尽管吃,他们都‘挺尸’去了,得一会子才来.你不吃,叫他们见着,我也得受连累.这年头,遭上祸啦,像你刚才那样硬性点,挺住劲,他们把你个妇道家,也怎么不了!"

  丁立冬又去对面屋倒了一大碗温茶水,送给桃子.他脸朝外坐在门槛上.

  没想到,好人到处都有.桃子的心实落了一些,像吞土一样硬吃下杦头,把水喝完——她是为了孩子吃的喝的啊!

  丁立冬把碗送过去,回来又小声说:

  "听去包围你们家的人回来说,你男人跑得一点影不见,还伤了这边四个人!于之善的儿子都吓病啦!孔秀才大发一阵脾气……你宽心好啦!""谢你啦,好心人!"像两扇门打开,桃子的心敞亮多了.不知是饭水的作用,还是丁立冬的话的作用,抑或两者兼而有之,桃子感到奶盘有些流动、饱胀,她急忙给饥饿的竹青灌开了乳汁.

  到了下午,敌人又来对付桃子.

  山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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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进屋的是脸如丧门神的孔显,跟着的是赤松坡村长于令灰.这灰瘸狼四十多岁了,留着这一带乡下稀有的洋头.于令灰进门就装着惊讶而又关切地对桃子说:

  "侄媳妇,你在这呀!吃饭了么?没吃我给你买去.我一听说,就跑来看你,想央求区长,把你领回家去."

  桃子抱着睡去的孩子坐在那里,没有抬头.

  灰瘸狼转了一下眼珠子,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说,就放你回去.区长和孔队长,都是乡里乡亲的,不会难为咱的.你说呀!"

  桃子抬起头,道:

  "大叔,你是村长,俺正纳闷儿要问你,为么抓俺哪?"孔显喝道:

  "你装什么傻!你男人犯了案,你不知道?"

  桃子说:

  "他一个穷石匠,没抢没劫的,犯的哪桩案?"

  孔显道:

  "快说!常上你家里的,都是谁?"

  桃子说:

  "去俺家串门的人挺多,有德生嫂,永升媳妇,喜彬婶,东街运生他妈,西头荣子家的,还有……"

  "不问这些个."于令灰说,"是外地的男人,夜里来的.说,我见过好几回啦!"

  山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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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子道:

  "他当石匠,交往的人多,有来借宿的,倒是有过.俺记不清是谁.""家来的客,能不认识?"孔显追问.

  桃子说:

  "一年半载来一回的生人,没亲没故的,俺怎能记得?大叔,你不是也见过好几回,你认得,就替俺说说嘛."

  "我……"灰瘸狼嗓子像卡了块骨头,憋得答不上话.

  孔显一拍桌子站起来,吼道:

  "臭娘们,耍滑头!快招,是谁?不说,我揍你!"

  桃子低下头,坚定地回答:

  "俺不知道."

  "你个铁嘴娘们!"孔显的黑手,劈头盖脸地打下来.

  这打击比刚才挨那些兵痞警察的打重得多,桃子左半个头一阵昏晕,眼冒金花.她的发髻被打松开,怀里的竹青尖厉地哭.桃子两眼直盯着脚前,把孩子抱得更紧.

  灰瘸狼向黑皮脸胀得发紫的孔显递个眼色,笑笑,说:

  "孔队长,消消气,穷门妇道,傻笨笨的少见识.你歇歇,我开导开导她.""你他妈的再不老实,叫人把你挂梁头上!"孔显恶狠狠地走过一边,坐在椅子上抽香烟.

  于令灰跛着腿,在婴孩的啼哭声中,对桃子说:

  "你怎么这样傻呀,好话不听,这苦吃起来没头啦!你实说出来,秀才爷不会难为于震海.俺们都知道,你男人年轻,火爆脾气,入了邪门,都是外人使的坏.你说出那些拉他人共产党的人,就放你家去,震海也照旧做石匠活,今山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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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入冬我就破土盖南倒厅,有他一个工,你一家半年的吃食就有啦.不然,就是脱过这一遭,他当共匪,官府怎能容得下?早晚抓住,和孔志红一个下场.丢下你娘俩,还有个瘫子公公,怎么过活?我这都是体己话,一个村的,一个祖宗姓氏,为了你家好.一家太平,大家太平.你掂量掂量,哪头轻?哪头重?"自从知道她丈夫是共产党了,桃子一直在不安中打发日月,也预料到有灾难降临头上.这些日子,她从丈夫身上,公爹身上,来她家开会的那些人身上,吸吮了许多新鲜的精神,感受了不少力量,把对危难不幸的沉重负担减了下去,她一心帮他们做事,希望他们的力量快快壮大,革命能顺利地早口成功.直到今天,她被那一群大兵押着走在孔家庄街上,有那样多目光注视着她这个女犯人,进了森严的区公所,受到这样的凌侮打骂,她才明白,这革命的真正意义,它不是那样轻松顺利.而且,她开始觉得,她不是那些革命的人旁边的帮手,她也置身在革命的行列之中了.于是,更深一层的问题涌上了这个山村女子的心头:革命的难处重重,何时能成功?能不能成功?为什么要革命?不革命行不行?

  孔显这个作恶多端的禽兽,伍拾子他爹就为不让他糟蹋人家的闺女,惨遭他的毒打,血淋淋地丧命,撂下一家老小.况且,作恶的岂止孔显一人?桃花沟,孔家庄,赤松坡,这三个桃子熟知的大小不一、山上平川的村庄,好过的只是大脚霜子——她也遭了灾、孔秀才兄弟三个、于之善于令灰这类少数人家,其他的那样多的人,正像桃子她母亲常说的,泪水、哭声摆满了日子,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世道怎么是公平?穷人再怎么老实过苦日子也免不了遭欺受辱,横祸飞身,家破人亡,怎么不该改改——革命?只是她丈夫这一伙人——共产党,人少,没兵没枪,才被人赶着跑,杀死杀伤,使她桃子落到这个地步.这毫无人性的孔显和那几个黑心肝的兵,她孩子刚满一百天,就这么打骂作践她的妈妈,这哪里是些人,分明是群恶狗!而那些夜里来她家的共产党里的人,对她桃子是那样敬重,亲热,大妹长、妹子短地叫;对她的孩子,这个抱,那个亲!程先生热心地为女孩子找名.瞧,他吃多了野菜少血色的苍白的脸上,一幅庄重表情,眼白特大的眼睛在镜片里眯眯了半晌,才想出"竹青"两字来!多好的人啊,程先生!好人,李绍先!好人,丁赤杰!好人,高玉山好人,那位雨夜巾和公爹热切相会的珠子!好人,本村的熟人和外地黑夜来的认不清脸面、记不住姓氏的人们!好人,她第一次见到的共产党员孔志红!好人,她所接触到的一切共产党人!为了他们,为了他们做的好事——革命,不管能不能成功,她,桃子,妈妈一再夸她是多志气少泪水的闺女,能向祸害穷人、抓她丈夫、辱打她的仇人屈从吗?不!她怕只管怕,羞只管羞,悲只管悲,痛只管痛,但,害好人的事,桃子不唯做不出来,她连想也不会向这上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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