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沦陷_周梅森【完结】(18)

  掌声再度响了超来。

  掌声令李了龙激动不已,李子龙随即把手一挥,吼道;

  "弟兄们把咱们的军歌唱起来:'北伐前线举起我们的义旗。"

  第十一章

  《东亚反共同盟会宣言》揣在怀里,那颗原本隶属于中华民国政府的高贵良心便受到了可怕威胁。宣言栖身于上身的服装与皮肉之间,就如同埋伏着一个端枪的日本兵,随时有可能俘获可怜的良心。

  诗人方鸿浩坐在麻将桌前,机械地摸着牌,心里想着的,一直是衬衣口袋里的那张十六开道林纸,总怕那道林纸会从口袋里跳出来,对着三位牌友公然"宣言"一番,这么一来,就大丢其脸了,三位牌友没准要掀翻桌子,请他滚蛋。

  没想到汤喜根、白兴德会在下午闯到家里,喊他去搓麻将。那当儿,身为闻人的大伯父方阿根和他的跟班刚走,他正想潜心研究一下宣言的内容,汤喜根和白兴德就来了,未及收起宣言,一人已进了门。回转身,想把宣言塞进身后的红木橱里,又怕被仇恨日本人的父母亲发现,遂叠了叠,匆忙装进了毛线衣里面的衬衣里。

  白兴德还是看见了,诡秘地一笑,悄声问:

  "密斯赵叉来信了?"

  他尴尬地点了点头叉摇摇头。汤喜根极羡慕地道:

  "你们诗人都他妈浪漫罗克!"

  白兴德擂了汤喜根一拳,笑骂遭:

  "什么浪漫罗克,是罗漫蒂克,真难为你老汤也算上过学!"汤喜根脸一下子通红:

  "我说的就是蒂克,浪漫蒂克,是不是呀,鸿浩兄?"他笑了笑,投搭理。

  自兴德也没再争执下去,拖着他就走,说是搓八圈,老地方,文杰司克路一百四十二号公寓老伍家。

  老伍叫伍人举名字挺怪。战前,只有他一人会搓麻将,且不甚精,常输给他太太艳菊和艳菊的"AA同党"。那时,他们这帮热血男儿们忙着爱国,整日价集会演说,支援国军,根本没工夫搓麻将,看老伍陪太太搓,还义愤填膺地骂他"不知亡国恨,只爱麻将牌"。不料,沦陷之后,大家都爱上了麻将牌,且一个比一个爱得厉害。家里人也鼓励,白兴德的太太就说,搓麻将牌比他们往洋浦港阵地上瞎跑好,大不了输点饯,丢不了命。

  沦陷那夜,除了伍人举,他和白兴德、汤喜根都到洋浦港国军阵地上去了。那日下午四点多钟,他刚从一个集会上献诗归来,汤喜根气喘吁吁地来了,说是奉苏二小姐苏萍的旨意来的,问他可听到了吴市长在联合电台的讲话?他说没听到,汤喜根便说了:吴市长吁请更多的市民参加公民训练团,协助国军保卫S市。又说,苏小姐的意思是,战火已烧到租界跟前,抗战已到最后时刻,我们既然发誓和国军共存亡,就应该以无畏精神,组成决死队和国军共同战斗。

  一听说是苏小姐的意思,当时就答应了,风风火火通知了白兴德和两个相熟的朋友,五点一刻,和苏小姐、汤喜根那帮人在界口公园门口聚齐了,极英勇地迎着租界的人流,越过租界进入了炮火纷飞的中国辖区。那一刻,他真视死如归了,心里已默默想好了自己用诗句构成的遗言:

  去了,我去了、在这危亡的时刻;去了,我去了,在这报国的时刻,可以战死,

  决不苟活,迎着枪弹,我高歌不屈的中国

  偏没死成,他和他的伙伴们全安然回来了。回来之后仍激动不已,连夜记下诗句,加了个《热血青年》的标题寄给了《大华报》"呐喊"副刊的王定海。还在诗下加了行注:"余吟诵此诗时已抱定报国决心,而置身洋浦阵地,如身亡,则为最后之遗作也。"

  没儿大就后悔了。洋浦港阵地竟是最后的阵地。那夜之后,时局一下于变丁,维新市府成立,日本人成了友邦人士,他这才为自己的脑袋担心起来极怕这呐喊真成了最后的遗作。他还年轻,只一十四岁,爱文学,更爱性命和自由,不能为一苗小诗闯下大祸。连忙去找王定海,找了三天爿找到,一阃方知,王定海根本设收到那诗。他说他是快邮寄去的,王定海只说役收到,还宣称自己向来很够朋友,如收到必及时刊出了。

  惊出了一身冷汗。如果诗稿落到别人手里则更糟,眼下租界内外都在搜捕参加过公民训练团的人,汤喜根的弟弟汤祖根就被抓走了,他在诗的行注中写得明明白白,自己不但参加公民训练团,且在沦陷的最后一夜置身洋浦港阵地,和日本友邦人士作对,正可谓罪证确凿,无以抵赖。

  因害怕的缘故,找了闻人大伯父方阿根,和盘端出了事情经过,要大伯父于意外发生时,援之以后。大伯父正在筹办东亚反共同盟会,一听这话就拍了胸脯,说是不怕、不怕,就是诗稿落到日本人手里也没啥。日本人断不像国民政府宣传得那么坏,既宽厚,又讲道理,不会与一个年轻人的一时冲动为难的。

  大伯父劝他参加东亚反共同盟,说是只要参加了这个同盟,日本人和维新市政府都会另眼相看,还说同盟里的名流不少,且在维新市政府和日本驻华大使、总领事那里备了案,虽是民间团体,却完全合法。大伯父认为,他以往是屈才了,现在正可在这改朝换代之时一显身手。要他以其横溢文采服务新社会,先做同盟的文宣理事,以后再设法谋个副理事长或副会长的缺。他觉着不妥害怕归害怕,这和日本人合作的同盟却是不愿进的,若是进了这同盟,岂不是自打耳光吗?

  当下支吾了一番,做贼似地逃了。

  过了阿大,大伯父义来找他,说是专写男欢女爱的小说家龚大鼻子和名教授岳雁龙都参加了同盟,问他还犹豫啥?难道他这个只印了五百册诗集的小诗人比龚大鼻子和岳雁龙还难抬举么?

  还是没敢答应,说是要想想。

  今天,人伯父又来了,且带来了一个极诱人的消息,声言同盟要办一个刊物,名为《新秩序》,会中同仁有意请他去主持副刊,月薪二百二十元。

  这时候,良心真抵抗不住了以二十四岁的年龄主持一个副刊该是何等的荣耀呀?从此以后,他不必再看王定海那帮人的脸色了,也不必为谋职业发愁了爱写啥就写啥,写了都在自己的副刊上登载。写诗,还可以试着写些小说,把密斯陈和密斯苏都写进去。密斯陈写给他的情书改头换面即可抛出。这才接下了那张十六开道林纸的宣言。

  于是乎,端着刺刀的官言和索索发抖的良心便一起坐到老伍家的麻将桌前觉着自己已经背叛了三位相熟的朋友,因此认定。这般亲爱精诚地围桌而坐是最后一次了。

  心神不定,麻将便难得搓好。第一圈一次没和。老伍开头就连庄和三次,白兴德和汤喜根各和一次,轮到他上庄,只出了三张风头,老伍已把牌按下听和了。他心不在焉地摔出一张麻子,老伍急不可耐地一手按住,像按住了什么了不起的猎物,瘪瘪嘴里连声高叫:

  "和了!清一色,单吊儿饼!没吃没碰,诸位看清了,门前清哩!"

  洗牌的当儿,白兴德埋怨道:

  "老方瞎来,放着孤九万不打,偏打九饼,你没看到老伍在扔万字么,七万八万都拆开扔了,必是要做饼或条的文章,我扣着这张九饼就没敢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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