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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歌_周梅森【完结】(4)

  王绍恒排长也想活。在被俘之前自由自在活着的时候,他没意识到活着是件难事,进了战俘营,才明白了,为了活下去,他必须躲避一些东西,争取一些东西,付出一些东西。眼睛变得异常灵活,鼻子变得异常敏锐。他能迅速捕捉到不利于自己生命存在的环境、气氛、场合.机警而又不动声色地逃得远远的。他变成了一个好窑工.他凭着自己的谨慎、细心和超人的感觉,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灭顶的灾难:

  集体逃亡的计划他是知道的。是营长孟新泽告诉他的。他张口喘气激动了几天。他当然要逃的,他做梦都在想着收回自己生命的主权。只要能成功,他一定逃=他认为这一回有成功的希望,听说有外面游击队接应哩:可当耗子老祁被拉出去时,他一下子又觉得逃亡计划完了:他怕老祁供出孟新泽,孟新泽再供出他。他怕高桥的指挥刀也架到他的脖子上。他知道,只要高桥的指挥刀架到他的脖子上.一切秘密他都会供出来的,他受不了那种折磨.他压根儿不是条硬汉子。若不是抗日口号烧沸了他的热血.若不是他表姐夫在一0九三团当团长,他不会投笔从戎的。

  走过坑木支架的漫长井巷.又爬了大约三百米上山的洞子,那张着大嘴的野兽又出现在他的面前了:矿警孙四把枪往怀里一搂,擦着洋火点了一支烟,悬在棚粱上的大电石灯太阳般的亮,孙四额上的每一条皱纹都照得彤红:

  孙四吐着烟圈对弟兄们结结巴巴地嚷:

  “干……干活!都……都他姥姥的干……干活!完……完不成定额,日本人教……教训你们!”

  转脸瞅见了刚爬上来的监工刘八爷.孙四又嚷:

  “八爷.你……你他姥姥的还……还到窝里去……去看着,有……有事给我讲……讲一声:”

  刘八爷显然不高兴.手里玩蛇童似的玩着鞭子:

  “孙四.你也太舒暇了吧?按皇军的规定可该你进窝管人,老子管筐头、管出炭:”

  孙四挺横,小眼睛一瞪:

  “皇……皇军要日你姨,你……你狗日的也……也叫日?!”

  一个弟兄憋不住笑了。

  又短又粗的刘八爷操起鞭子在那弟兄胸前甩了一鞭,气恨恨地骂:

  “笑你娘的屌!干活!通通进窝干活!谁他娘耍滑头,八爷就抽死他!”

  都进去了。

  王绍恒排长不动声色缩在最后头,每向窝里走一步,眼睛总要机灵地转几圈,把窝子上下左右的情况迅速看个遍。他的耳朵本能地竖了起来,极力捕捉着夹杂在纷乱脚步声、浓重喘息声和工具撞击声中的异常声响。手中的灯拧得很亮,雪白的光把一层层黑暗剥掉了抛在身后。鼻子不停地嗅,仔细分辨着污浊空气中的异常气味,他知道,瓦斯气味有些甜,像烂苹果。

  一切都正常。

  他放心了。

  这煤窝的代号是二四二O,为什么叫二四二O,王绍恒不清楚。弟兄们也都不清楚。在二四二O窝子里干活的弟兄,共计二十二人,全是六号的,正常由五个弟兄装煤,十几个弟兄拉拖筐。窝口,短而粗的刘八爷监工;煤楼边,矿警孙四验筐。一切都是日本人精心安排好的,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脱日,本人的眼睛。但是,矿警孙四不错,据说这小子当年也当过兵,日本人过来,队伍散了,才干了矿警。他对弟兄们挺照应的,不像那个刘八爷!刘八爷偏又怕他,八爷使皮鞭.孙四使枪,就凭这一条,八爷也没法不怕。孙四爱睡觉,八爷也爱睡觉;孙四自己睡,也怂恿八爷睡;两人常倒换着睡。一人睡上半班,一人睡下半班,反正日本人也瞧不着。刘八爷一睡觉,弟兄们的日子就好过了,一些密谋便半公开地在煤窝中酝酿了。

  王绍恒记得很清楚.昨日耗子老祁出去探路时,刘八爷已到避风洞的草袋堆上睡觉去了.孙四不会向日本人报告的,那么,向日本人报告的.必是窝中的弟兄。可又奇怪:既然向日本人告密了.为什么不把集体逃亡的计划都端给日本人呢?为什么只告了一个老祁?

  斜歪在煤窝里.机械地往拖筐里装着煤,王绍恒还不住地想。

  不知装了几筐煤之后.他突然想通了:这告密者是个狡猾的家伙!他不一下子把所有的秘密都出卖给日本人,是有心计的。他是在投石问路.看看告密以后,日本人能给他什么好处。好处给得多.他就全卖:好处给得少,他就和弟兄们一起逃,里外他不吃亏!

  卑鄙的混蛋.应该设法找到他,掐死他!他在拿弟兄们的生命和日本人做交易哩!

  他王绍恒不会这么干.他希望自己活下去,活得尽可能好一些.可却决不会主动向日本人告密。

  这个告密者是谁?是谁?

  几乎人人都值得怀疑。

  窝子里的浮煤快装完的时候,营长孟新泽将拖筐向他脚下一摔,用汗津津的膀子碰了他一下,悄悄说:

  “弄清楚告密的家伙了。”

  “谁?”

  “听说是张寐子!”

  “听……听谁说的?”

  他很吃惊。

  “这不用问.回头等刘八睡觉时,咱们——”

  孟新泽做了一个凶狠的手势。

  没等他再说什么,孟新泽营长又从他面前闪过去,往别的弟兄面前凑。

  王绍恒吃惊之余,觉出了自己的冒失。最后那句会引起孟新泽怀疑的话,他不该问。孟新泽从哪儿弄来的消息.他不应该知道。这里的事情就是如此,一切来得都有根据,一切又都没有个来源,谁也不能问,谁也不敢问,孟新泽向他讲什么.都是“听说”,鬼知道他听谁说的!

  这听说的消息都蛮可靠的。三月里,听说八路乔锦程的游击大队从鲁南窜过来了,四月下旬的一天夜间,日本西严炭矿的炸药库升了天,轰轰隆隆的爆炸声响了大半夜。后来又听说点炸药库的事不是乔锦程的游击大队干的,是原国军团长何化岩的游击总队干的,说是何化岩司令手下的人马有一千三,光机枪就有十几挺哩!他们由此知道了,这矿区周围的山区里还有乔锦程和何化岩的游击队。他们由此酝酿了集体逃亡的计划,决定分头和乔锦程、何化岩的游击队取得联系,里应外合,一举捣毁四号井和阎王堂两座战俘营,挣脱日本人的魔爪。

  偏偏在这时,张麻子向日本人告了密。除掉张麻子是极自然的。他们不除掉张麻子,下一步,张麻子一定会借日本人的手除掉他们!

  有关杀人的热辣辣的念头闪过之后,冷静下来一想,王绍恒又本能地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头。他突然发现,自己又站在一个陷阱边缘上了,只要一不小心,他就可能落入这个陷阱中被日本人吃掉!日本人不是傻瓜,昨天有人向他们告了密.今天告密者突然死掉了,他们不会不怀疑!孟新泽他们干得再漂亮、再利索,日本人也要追查的!他不能逃跑不成,先把自己的命送掉,更不能在高桥滴血的刀刃下供出逃亡的秘密。

  他从心里感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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