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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曼蒂克消亡史_程耳【完结】(16)

  男友来了,另一个男艺人,一定也花了很长时间化妆,他的脸。在那一堆破烂的共同煽动之下,他们故作扭捏地开始分享自己的情感心得。妈呀,摇控器呢?现在换到小健夸夸其谈了,好久不见,他却几乎没有变化,保养得真好啊。小健的优势在于他长得看似善良,一团和气,仔细看的话你会发现他的五官越来越像老太太。

  他在扯当代性和民族精神的延展与再造的蛋。词藻华丽生僻,价值陈腐空洞,逻辑云山雾罩,却令人崇拜。最后他寄语青年艺术家,不要被世俗的成功迷惑,不必一心求快,要潜心于艺术本身,爱艺术。

  父亲怎么会喜欢跟自己完全不一样的小健呢?他再次拿起遥控器。他无法忍受他那件外套,他买衣服都不看尺码的吗?

  尼克松的纪录片——如果虚假总是胜利,还越来越强大,说明整个世界在堕落——纪录片在谈他的童年,他的故乡,惠特尔,他知道这个地方。他在杂志上看到过介绍小健在美国生活的文章,他在惠特尔那些光秃难看的大泥巴山上盖了画室。

  他决心再转一次台后起床。

  新闻里正在播报发生在港区的械斗事件,异乡人在争夺西麻布一带酒廊的地盘。这里是他熟悉的地方,在被小健赶出家门以后、找到工作以前,在他经济每况愈下的时期,他常常去那里喝酒。那里以可以选择价格相对低廉服务又忠厚的女孩陪酒而富于竞争力,酒廊多为外地人开设,楼上低矮狭小的房间通常被设为商社,管理酒廊的同时在异乡与日本之间做贸易。

  当他无家可归,日渐潦倒时,便在最熟悉的一家这样的商社找了工作。白天上班,晚上下楼就有酒喝,可以给员工特别折扣同时直接从工资里扣除,非常适合他。他们从异乡进口任何日本需要的产品,海里的银鱼或是山上的松茸,又或是草原的红土。

  异乡人什么都愿意开发与售卖,当第一次看到那些被挖掘出一个个巨大圆形坑道的体无完肤的草原时,他感到伤心难过。一切都丑陋败坏,他们难道没有子孙吗?但他为商社服务,随着酒廊老板被自己同胞欺骗的次数越来越多,他也就越来越多地被派驻到异乡的工厂去,监督并偶尔开车去首都公关。

  无论如何,这好过打仗,喜欢什么就花钱去买——他有时这样安慰自己。他在工厂有一个不算好看的外族女孩。她结过两次婚,但丈夫都不知去向,她十分孤独——这被普遍认为是不祥的。工厂的负责人警告过他数次,已经不见了两个,你想做第三个吗?他不以为然,可能因为她善良,身体黝黑结实,胯部丰满。

  但他并非毫无预感,当夜里开车穿过漆黑一片的草原时,他会感到心慌。有一次他撞在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水泥墩上,草原上为什么会有水泥墩?他把车撞得面目全非,人在医院里躺了三个月。康复之后,他变得坦然,预感消失。我已经成为第三个,但是活着回来了,他这样安慰内疚不已的她。

  然而没有人能了解造物设计的庞杂与缜密。

  经历这样的事故,现在他要回东京休假去了。不期而遇,或者总是要相遇。她的腹部有一道略长的横切的刀疤,从长度及技术角度来看,像是年代久远的工艺。由此他在心里推测她的年纪,同时亲吻她的嘴唇,她的嘴唇异常柔软甜美,触感和味觉都足以使他迷恋深陷。他竟然认识她,她是小健以及跟小健同档或是比小健更大牌的那些艺术家的策展人,日本美术圈里最具资源与权力的女人。

  她一定是喝了太多酒,横卧在酒店公用洗手间的门外本来是要等谁吗?他扶她起来,她软软地靠在他身上,因重力或是他暗自的推波助澜,他们轻松地以相拥的姿态进了洗手间。他向外望去,一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年轻服务生正见怪不怪地向这里张望,他关上了门。

  是那种家庭式的洗手间,空间宽敞,配备洗手池和马桶。他靠在洗手池上,她则双手扶着他的肩膀,隔着很近的距离用一双醉眼反复审视他。我好像喝多了,小朋友,她说。这时他才认出她来,在他仍然住在世田谷的家里时,她是常客。她总是在午餐后到,跟小健坐在茶室或是庭院里说话到深夜。她喝咖啡、茶或是各种酒,但不吃任何东西。她笑声爽朗,穿墙而过,使他的心常常不得安宁。

  有几次他从二楼的房间往庭院里望过去,她穿着鲜艳的短裙或是严肃的套装,两条腿叠放在一起,缓慢地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他喜欢她往外吐烟时嘴唇上细微的小动作,那些被唇膏凸显的细碎的小折皱。一早认出她来的话,大概会选择悄悄从她身上跨过去吧,他想。

  我认识你,他镇定地说。没有人不认识我,她语速迟缓却熟练果断,大概是早已听惯了的开场白。我是,他本想说我是小健的弟弟,她却已经将身体靠向他,大概并不关心他是谁。她用鼻尖划过他的脸,像是在分辨他的味道。

  你是想红想到发狂的夜不能寐的艺术系的陈年毕业生,她挑衅地把她的结论告诉他。他来不及理会,手碰到她的胯部,感到她穿着质地很薄的T裤。他喜欢T裤,承受不住那些在他看来永远只是无端穿着T裤的女人。她们重视臀部的轮廓与形象,自恋却其实富于服务精神——多半源于内在的审美需求。

  她用腹部感受着他,开心地笑了,仿佛自己的魅力得到了尊重与回应。她将身体更紧地贴了过去,他感受着她身体的压力。她唇膏很红,嘴唇最内侧因为汤汁或是酒水冲刷而在颜色上有着微妙的过渡。紧贴着洁白小巧的牙齿,他能看见她粉色的舌尖在口腔里不安又压抑地小幅度跃动——某种吸吮的渴望。

  他无法再等待,探头过去咬住了她的嘴。亲吻持续,利用口腔纠缠的短暂间隙,她仍然努力说出了一个完整的句子,“周末让我们一起吧”。动人而克制的邀请,他喜欢她语言的方式。

  但他无法等到周末——他扯下她的衣服,将她抱起。他能看到对面镜子里她的形象,精致的发型和漂亮的裙装,白与黑的极致。他把她放到盖着盖子的马桶上,她很快就变得激动并做出了回应,但仍适时并不无恳切地说,不要在这里,我不喜欢在这里,我喜欢在床上。

  他停下动作,低声询问她是否现在去开房间?在得到她的点头确认后,他停了下来。她整理自己,不知是对他还是对自己,无奈而软弱地笑了笑。你要小心一点,这里我熟人太多了。他开门出去坐上电梯到楼下的前台开房间,房价很贵,但他满不在乎。

  他回到洗手间轻轻敲门,片刻停顿后,门开了,她仍然在里面。他松了一口气,把其中一张房卡交到她手里。她轻声说谢谢,“我会先去房间等你”。他从洗手间出来,走回自己刚才的桌边坐下,将剩的半杯酒一饮而尽,继续再坐了十分钟后起身结账。他走在长长的迷宫般的走廊里,将卡片插进门里,推门进去。

  他始终在想,或许她并不在里面,清醒过来的她此刻多半坐在商务车的后排,正在回家的路上。她的家是什么样子的?她是一个人住吗?既然她刚才说周末我们一起吧,大概说明她是一个人住——她如何度过那千篇一律的漫漫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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