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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曼蒂克消亡史_程耳【完结】(6)

  但是我想去。

  他就是这样说的,由不得她信不过自己的耳朵。

  这是求之不得的机会,地位高,钱多,不辛苦,又安全。

  胡小姐看着桌上的小盒子。

  他们送过来的,你知道,你一离开上海,我就要搬到戴公馆去了。

  没关系,你知道,无论身在何方,我这颗心永远跟你在一起。

  说着他抬起左手捂住自己的胸口,宣誓一般。

  我相信,你跟我都是一样的,无论身在何方,你的心,也是永远跟我在一起的,对吗?

  胡小姐笑出声来,他放在胸口的手让她感到滑稽。

  你的确不是做演员的料,你拍戏的时候,戏演得挺差的,但是刚刚这句台词说得不错。

  脸皮再厚此刻也会嫌尴尬,关键还有那只手,仍捂在胸口上的那只手。他停顿了一会儿,放在胸口的手变了变姿势,在西服上掸了掸,像是要拍掉并不存在的尘埃。她看着他,越发觉得好笑。

  他站起身,拿了桌上的帽子戴好。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站起身来。他就要这样走掉吗?她还是感到猝不及防。他深深地对她鞠躬,她想他是真的要走了。他抬起头看着她,很久挤出一个笑脸来。

  这个笑很不简单,她相信是情真意切。他好像在说谢谢你、对不起,还有他的苦涩。她几乎想要原谅他的一切,但他收起笑容,转身决绝地走了。她听着家门关上的声音,等到慢慢缓过来,伸手到桌上把小盒子拿了过来。打开来,她盯着盒子里面,钻石还真是璀璨,无论白天黑夜。

  丈夫便拿着优差去了云南开辟新天地,她则进入崭新的圈子。王妈成了好友,凡事都要找来商量。民国二十六年王妈死于非命后她难过了很久,在上海的生活也陷入孤单,好在很快就去了香港。

  杜先生在民国二十三年请她帮忙,让出一个角色给黄老板新婚的太太,她当然乐于成全。民国三十年以前在香港,她的生活也都是杜先生派人照料,无微不至。之后她就去了重庆,真正和戴先生住到了一起。

  他们是一种奇怪的关系,他太忙,她甚至从来没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去厘清。在物质和性方面她都比从前收获更多,不久又有了女儿,所以日子也就悄然划过,不及回顾反思。如果不是戴先生在民国三十五年死于意外,她相信自己及周围都会很不一样。我想也是。

  然而就是发生了。1950年年初,杜先生大概也曾郑重向她提议安排她和女儿去香港,提醒她无论如何要对戴先生的女儿负起责任。但她拒绝了,后面的生活更不如意,每况愈下,甚至不能算是个好母亲。她有时会想起在杜先生家的盥洗室,从镜子里瞥见自己的那一刻,一切早已铸就,往昔从未离她而去。

  鸡

  鸡:1,鸡本身;2,一种职业。

  第二个×君不怎么喝啤酒,我反复回忆,大概只有在九几年我们初识的时候,那时他租住在常熟路淮海路口的楼房里,我们有时会步行到花园酒店后面新乐路上的某个酒吧,他是喝过啤酒的。之后他喝了多年红酒,最近则什么酒也不喝了,至少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什么酒也不喝了。而且他还戒了烟,倘若晚上去他家闲扯,常常只有玻璃杯里刚刚沏好的滚烫的绿茶可以喝,抽烟则要去厨房,抗议过后可以争取到一或两支红酒,但抽烟还是要去厨房。

  在从前某个烟雾缭绕醉眼迷离的快活日子里,他跟我说,你知道我最近为了了解什么什么的历史跑去见了一个上海什么大学的历史教授的事情吗?

  可能已经有十年了,现在我记不起他是要去了解什么什么的历史以及什么大学了。

  我说不知道,你说吧。他说,我请老头吃饭,喝了一些酒,整个晚上他始终风度儒雅,安静从容,临到要走的时候,老头突然说,我家里房子太小,几十年了,学校也不给换。我没有办法,只能跟老婆睡一个房间。我长年失眠,她却睡得香,张着嘴打呼噜。我每天晚上只要一躺到床上就想劈死她,我宁愿坐牢宁愿去死也必须杀了她,一斧子下去,劈成两截。

  ×君想不起来老头是从什么时候突然醉的,是最后那一杯吗?他跟我模仿老头说到劈字时的激动以及整个身体都跟着颤抖的样子。大概太让自己快活,×君有些惊讶的眼神则像是一种鼓励,老头便又接连说了好几次劈字。然后呢?我从沙发里坐直身体,催促他往下说。

  然后就回家了。×君送他上车,他抢在×君帮他关门之前说,我真的在床底下藏了一把。

  ×君不解地望着他。斧头啊,他想要小声提醒却几乎从喉咙里喊出来,吓得前排的出租车司机从车上蹦下来,远远地请他下车,怎么也不肯拉这一趟。

  ×君只好先帮他关上门,走到前面去安抚司机。对不起,喝多了,没事的,你看他的样子,大学教授,文化人,走吧走吧。出租车司机不为所动,抱着胳膊冷冷地站在原地。×君稍稍挪动脚步,站到亮光里,司机便果然立刻就认出×君来。他于是爽朗地说,现在你总该可以相信我了吧,快走吧快走吧。

  司机便顺从地重新坐回车里,点了火,在这过程里不断对×君述说着什么,但他一句也没听见。

  没有再见了吗?见了,但都是在谈历史。那他究竟劈了没有呢?我也开始迷恋“劈”这个字以及让它从嘴唇间突然迸出来的乐趣。没有吧,劈了不就进去了吗?劈了他还能跟我谈历史吗?估计就是没劈,都是嘴上说说的,唉。

  ×君认真地陷入回忆,带出了自己的情感。你为什么要叹气,你希望他劈了吗?我问他。什么叹气?我没有叹气。你明明说了“唉”,你有想劈的人了吗?我没有叹气,没有说唉。你否认叹气,否认说唉,但你没有否认有想劈的人了,你想劈谁?

  ×君一定感到愤怒同时又觉得好笑或是准确地演出了感到愤怒同时又觉得好笑的样子。其间他还留下了一个非常短暂的像是心思被人揭穿后的窘迫感,意味深长或是为了让我感到意味深长。人们常常有意渲染甚或卖弄自己的伤感,但这并不重要。

  估计就是没劈,到最后都没劈成,就像所有其他的愿望一样,所有的愿望都有始无终,历经岁月,最后悄无声息。我想他向初次见面毫不相知的×君述说自己最重大的愿望时大概也并非仅仅是因为喝多了——他没有更恰当的人选,面对一个并不相干的陌生人,他终于既没有负担也没有责任,于是痛快地道尽心愿。

  我们继续喝酒抽烟,陷在沙发里编造各种可能的不可能的前史与后续,劈呀劈呀地亢奋到半夜,但一定都不甚理想,否则我现在不会不记得。我能记得的是另一件事。

  她下个月满二十岁,从东北来上海两年了。在一家所谓发廊里做事,洗头为辅暗娼为主。起先并不是,一开始她是在歌厅做送酒的小妹,顶多是穿着开衩更高的劣质旗袍将客人点的酒送进包房,半跪下来,开瓶,为客人倒酒,有时也要陪客人喝一两杯,因为长得还算漂亮,偶尔会有客人要抱她或趁乱摸她几把,但也仅此而已。她起身跑掉,最多不过是经理进来跟客人解释道歉,尔后再骂她几句,就你个逼事多之类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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