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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结局早已写在开头_蒋方舟【完结】(35)

  两人一直是互为父母的状态,全力维护和照顾对方,可那一整个早上,田福福极任性,滴水难渗,任何言语都入不了耳。

  田福福被电视台的车接走,丁吉花在宾馆的床上躺着,看着窗外明亮又复黑暗,她的眼睛是房间里唯一亮着的灯。

  他回来的时候,看到她恬静安详地躺在床上。他爬上她的床,全部身体的重量压在她的身上,粗硬的头发蹭着她的脸,有力的手去抓她的乳房。“你不知道你老公有多出风头!”他说,气息吐在她的耳郭里。

  他进入她,木桩子似的进入她,一撞一撞,要把她撕扯成两半。

  雷电风暴都已经结束,他全然忘记她曾经激怒他,忘了自己为什么生气,甚至忘了自己生过气,像孩子一样讲述自己精彩绝伦的一天。

  3

  “去哪儿?”火车售票员的声音透过话筒传出,像过了铁一样冰冷而坚硬。

  丁吉花抬头看了下大屏幕上跳跃的列车时刻表,半晌,说:“武威。”

  武威是田福福的老家,他在那里生活到十几岁。在两人流浪的日子里,有很多个极度困倦而睡不着的夜晚,他就给她讲他在老家的故事,讲祖父,讲还有腿的时候常常去爬的几棵树,讲谷和粟、苞米和草。

  “等我们生活好了,我就带你回我们老家。”田福福说。

  可生活永远没有“好”的时候。生活不好,便忙着让它好起来;等生活好了,又得让它维持着好,变得更好,人也更忙。

  田福福第一次上电视,参加电视选秀,虽然没有得到冠军,可也走得足够远——足以让他不用流浪在各地的街头卖唱,而是被餐馆和酒吧请去当常驻歌手。丁吉花也在一个美甲店找了份工作,两人在美甲店附近的筒子楼里租了第一个家。

  美甲店只有两个员工,丁吉花一天工作十个小时,饭是楼上的饺子馆送来的一盘半凉的猪肉白菜饺。看久了那粉色的墙壁,又吸了一天化工的香味,丁吉花嚼着卫生纸一样的白菜,直眩晕想吐。

  美甲店开在大学附近,客人不断,她整日整日地低着头,猛地一抬头,看到墙上一个巨大的女人的手,鲜红的长指甲逼迫过来,像是要扼住自己的喉咙。

  每天她回家的时候,田福福正准备出门唱歌,两人如两艘驶往相反方向的船,在交错时已有一瞬离得很近,可彼此却连挥手的工夫都没有。

  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待着,她一盏挨一盏地打开所有的灯,又一盏盏灭掉。日子已经比几年前好多了,到底对什么不满,她自己也不知道。

  “要惜福!”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田福福回来的时候,她往往半睡半醒,有时连续在床上搜寻几个小时,才能摸到那熟悉的残余的肢体。

  “我不想这样下去了,我想回家了。”她眼泪流在枕头上,不自觉地说出这句话来。想起流浪的日子里,自己常常用“回家”来威胁田福福。

  过了好半天,才听到田福福闷闷的声音:“那你别干了,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这话没说几天,办法自己就找上了门。

  丁吉花记得那个晚上,回家开门就闻到一股强烈的发胶气味,一个矮小敏捷而光鲜的陌生男人迎上来,声音高亢:“终于见到本尊了!伟大的女人!传奇的另一半!童话的缔造者!我叫王帅,叫我帅哥就行了。”

  田福福在他身后腼腆地补充:“资深营销顾问。”

  王帅坐在屋里最高的凳子上,田福福和丁吉花在他对面,坐在两个低矮的塑料板凳上,像小学生一样听他解释这回来访的目的。

  王帅说他要把田福福包装成励志偶像:“讴歌生命,坚强自我,传递正能量!你对整个社会的意义,你自己没有意识到哇!你失职了哇!”

  他痛心疾首地用目光扫视了一下两人,略带责备。丁吉花也瞬间变得羞惭,觉得好像愧对了谁。

  “一定要把你的价值最大化,全方位地最大化,这不仅仅对你本人有好处……”他一只手做出点钱的动作,表情依然很威严和庄重,说,“同时,也是功盖千秋、造福全世界、推动人类进步的好事!”

  他话音落下,房间瞬间变得安静了,三人微微发怔。王帅本人也没有想到会把话抬到这个高度,简直无法再接下去。

  田福福问:“那需要我做什么呢?”

  王帅伸直了手臂,往空气中笔直地切下去,说:“做自己!一定要做自己!要全力以赴做自己!大江南北做自己!讲出自己的故事,在报告厅做自己!在电视上做自己!在讲坛上做自己……”

  他的声音绵延回荡,以至于他离开了屋子许久,丁吉花都以为他还在说话。

  “就算雾霾,你也得自己带着一米阳光。你丫不勇敢,没人替你坚强!”

  丁吉花坐在候车大厅,听到邻座的手机里发出的声音,那是一个瘦长脸的年轻人,用膝盖夹着一个破了窟窿的双肩包,脚下还躺着一个大塑料袋,里面有烤鸭、饼干和一铁盒点心——大概是带给老家的弟弟妹妹的。

  手机小小的屏幕里有一个穿黑西装戴红围巾的男人,在讲企业做大了之后该如何管理好自己的员工。那个年轻人看得非常认真。

  丁吉花觉得手机里那个声音非常像王帅,或许那些励志演讲的人声音都一样高亢。视频里的人不知说了什么妙语,赢得了一片笑声和掌声,从劣质音响里放出来像噪音。

  “他们真的崇拜我!”她想起第一次演讲之后,田福福回到家,一边吃饭一边拍着桌子说。

  “嘴里的饭咽下去再说话。”她像个母亲一样温和地斥道,内心真为他高兴。

  “可惜你没去。”田福福说,然而神色却不见得有多遗憾。

  丁吉花不敢去,不敢听他讲他自己的故事,不敢听他提到她——甚至有可能指着坐在台下的她,不敢接受他人目光的洗礼。

  他的精神和原来完全不一样了,过去总是苍白的,现在微笑的面颊上露出以前从未有过的粉红,浑身散发出剃须水和发胶的香味。

  “你原来话少成那样,我说十句你只说一句,现在倒成了一个演讲家。”

  “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他喝了一口酒,伸开双臂陶醉地闭着眼睛,复原演讲时的样子,露出厚实的肌肉和胸膛来。

  富含酒精的唾沫喷在她的脸上,凉丝丝的。

  田福福把筷子头嘬在嘴里,说:“王帅说,以后的演讲你还是得去,增加可信度,观众也更有带入感。”

  “你什么时候开始听王帅的了?”丁吉花有些惊讶。

  “你就是见不得我好。”田福福的脸色不再是愉悦的粉红,而是变成了青白色。

  丁吉花心里一阵寒意,不是因为受到了侮辱,而是有种被说中心思的恐怖。他好像是自己孵养出来的小鸟,羽毛丰满后就飞走了。她那样苦地过日子,掏心掏肺地牺牲,原来全是为了自己,她是那样自私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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