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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结局早已写在开头_蒋方舟【完结】(43)

  像古代书生做的一个梦,误入一处介于人间和仙界的海市蜃楼,在这空间里热烈而饱满地生活数日、数月、数年。忽然梦醒,发现自己失去了整个人生。

  造梦是最昂贵的。这间酒店不仅贵,而且需要提前预订。乔意环顾四周,大多数顾客都是成双结对,在甜蜜而肃穆的氛围中谈论着无关痛痒的事,例如两天前的一场雪。他的目光落到窗边的一桌,除了他以外唯一独自一人的食客——一个年轻女人,认真地低头吃着一碗面,她捕捉到他的目光,报以回视。

  乔意匆忙收回自己的目光,来不及了,那女人竟然走到他的桌前。

  “您是乔意先生吗?”

  那只是个女孩儿,说着不熟练的中文,二十岁上下,身量非常娇小,就像一个孩童的骨架拉伸到成年人的高度,穿着白色的及膝连衣裙和米白色风衣,黑色中筒袜,露出一截白腻的膝盖。

  乔意思索良久,衡量各种答案的后果,最终点点头。

  “我读过您的书!”女孩儿的栗色瞳孔中散发出神秘而不安定的光,睫毛如飞蛾一样上下扑闪。

  乔意一向反感和读者接触,尤其是那些狂热的崇拜者。疯狂而执着的读者是作家不小心许错的愿望。他写的是那些不安的灵魂,于是不安的灵魂就找上了他。他们说自己如何在他的故事中找到共鸣,滔滔不绝,如泣如诉,像拽住一个愿意听自己哭诉的人。

  乔意回避着她的目光,希望她赶紧离开。她却不知道是过于天真还是过于精明,竟然拉开椅子坐在他的对面。她开始大声复述小说的情节,一个过时的师生恋的故事,他的处女作、成名作和代表作,残酷的文学史只愿意截取他生命中这一截。一个清纯可笑的故事,把他的其他都扔进了垃圾堆。

  乔意觉得非常尴尬,烦躁地在凳子上扭动着,想岔开话题,他问她的名字。

  “井上忍。”女孩儿说。她拉过他的手,在他的手心写下自己的名字,细白柔嫩的手指像日本的陶瓷刀,像剖开鱼肚一样剖开他苍老纵横的手心。

  乔意发觉自己老了,这样的行为甚至没有挑起他的欲念。他问她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女孩儿仿佛没有听见,继续向前倾着身子热切地表白,说她曾经如何迷恋他那部小说中的男主角。

  乔意知道,她像所有读者一样,认为作者就是小说中的男主角。他又大声问了一遍。女孩儿局促地解释自己小时候经历过一次事故,右耳的听力严重受损,她说父亲是日本人,母亲是中国人。她说自己从未去过中国,对中国的想象全部来自他那部小说。

  她等待着乔意继续发问。可他不愿意,不愿问她险些失聪的事故,不愿对她如何失去母亲表示遗憾。每个人自以为独特的生活体验其实都何等乏味和普通。

  他夹起一块鱼腩慢慢咀嚼,悄然下逐客令。

  “您最近在写新的作品吗?”井上忍问。

  “在写一部新的小说,大部头,没人见过的写法……已经写了十年,慢工细活儿。”乔意说,他也用这个理由搪塞自己。他知道自己已多年写不出任何东西,这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是提前到来的死亡。

  “您是来寻找灵感吗?”

  “不,度假。”

  “一个人?”

  乔意沉默半晌,决定坦然相告:他原本和未婚妻,不,前未婚妻来此处度蜜月。她却离开了他。

  他的前未婚妻叫作姜夕,他们在朋友的介绍下认识,第二次见面就确定了关系。两人从一开始就像搭档多年的网球对手一样默契。他青年就养成了熬夜的习惯,即使没有工作也要熬到凌晨。姜夕则保持着清晨起床的习惯,如同上班一样去工作室,画到傍晚回家,路上买做晚饭的食材。

  两个人都无声无息,无欲无求,如同一个人在不同时区的分身。这种日子过得太舒服,以至于当乔意向她提出了结婚的请求时,她愉快地答应了。原本的计划是在她完成台湾的画展后去领证,可她去台湾之后,就不再回复他的短信和电话。乔意展示了一个中年男友所能拥有的最大限度的包容与体谅,发邮件让她准备好了再联系他。一个月后,他收到了她寄回的订婚戒指,一枚贵重的水滴形钻戒。

  曾经的同侪开始接二连三地经历慢性病的折磨、丧偶、抱孙,他耻于和他们分享“失恋”这种奇遇,只好自己独自一人承受这小型的死亡——什么是死亡?就是世界加上你,再减去你。

  这时,已经被他遗忘的酒店打来电话,确认他是否要入住。他想起高昂的预约金,说自己会如期到来。

  “或许她离开您是好事,这样的结局比无爱的婚姻直到死亡要好。”井上忍听完他的讲述,轻声说。

  乔意被她的话刺痛了,或许是因为她暗示姜夕并不爱他,或许是因为死对她来说并没有那么久远。他不需要一个来自半大孩子的安慰,几乎要大声地斥责她:你是谁?你凭什么这样说?然而他终于努力克制了怒火。

  “或许您不够了解她。”井上忍说。

  乔意再次被她的假设激怒了。他想起姜夕也曾经问过他同样的问题,在她去台湾开画展的前夜,他们最后的对话因为不断在脑海中倒带和定格变得支离破碎,颗粒毕现。他在客厅看球,她穿着睡衣突然出现在门口,问他是否了解她。他躲避她的问题,说她这是明知故问。

  “了解一个人是不可能的,也没有必要。”他说。

  第二章

  乔意睁开眼睛,却是一片黑暗,他浑身浸泡在温水里,舒服得很痛苦。这个酒店的温泉叫作“冥想温泉”,是全然黑暗的空间,失去了对日常生活的控制能力,只能靠冥想去获得平静。

  他试图让自己进入冥想的状态,却依稀回到多年前一个炎热的夜晚,跑着就迷失了方向,远处不知是枪声还是轮胎爆破声。在他意识到自己迷失方向的刹那,仿佛跌进了一个缝隙,眼看着时间从自己身上飞逝却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莽撞的、青春的男孩跑开,留下一个暮年的、六神无主的自己。

  “Sorry。”一个女声也进入了这个无尽的长夜,平静的水面被搅动。

  他听出这个声音来自傍晚那场无论如何也谈不上愉快的谈话,那个叫作井上忍的女孩儿。

  “是我。”她说。她知道这黑暗的温泉里只有他一个人。

  “你是不是在跟踪我?”乔意笑着问。

  温泉另一边的沉默既是默认,也像是被揭穿之后的无言以对。水温似乎都因为那边升高的体温而热了几摄氏度。乔意却不敢进一步暧昧地试探。和大部分人的想象不同,男人其实很难向女人献殷勤,因为他们害怕如同脱光的裸体一样暴露自己的欲念之后被断然拒绝。这是童年记忆里的恐惧。

  “您和我想象的不一样,比我想象中温和。”女孩儿的声音来自温泉的另一侧。

  “你想说,我比你想象的老。在你读的故事里,主角只会和故事一样变得模糊,慢慢透明,直到从记忆里消失。但是他们不会老,不会扭曲变形,不会发出难闻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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