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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结局早已写在开头_蒋方舟【完结】(46)

  “你还好吗?”他听到她问自己。

  在满街嘈嘈切切的粤语里,她略带北方口音的问候非常清新。

  “我很好。”他说,“我在电台工作。”怕她不相信似的,又匆忙补充了一句。

  “我听说了。”她说。

  她是千山万水地来找他的。越来越拥挤的人流容不得他们继续犹豫,两人如果沿着原来的方向前进,就可以抛开一切过去。但是他们都没有选择前进,也没有转身,而是一起挤出了人群。

  他请她在茶餐厅吃饭。时间尚早,没有其他食客,只有几个无事的服务员好奇地看着他们。南方的初春已经很热了,她脱掉外套,露出粉白色的丝织背心和长裙,然后用手腕上系着的丝带把头发绑住。

  他看着她,喉咙仿佛被堵住。这半年过得像十年,他曾幻想过无数种和她重逢时的诉衷肠,她却在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时出现。

  她先开口,讲学校发生的变化,校园好像一夜之间有了许多看不见的窟窿,青春与生命就从这些窟窿里流出,那极聪明骄傲的课代表也不知所终了。一瞬间,他们两人都有点儿惭愧:他们还活着、交谈、发出笑声。

  “你瘦了很多。”他悄然转移话题,她从一轮满月瘦成了伶仃的月牙。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臂,两人再无话。

  晚饭吃完了却依然日光煌煌,无处可去。他们牵手走在街上,沉浸在苦涩的甜蜜中,同时也有些不适应:从前,他们的时间都是一点点偷来的,这是第一次有这么完整的空闲,光明正大的空闲。

  她提议去看场电影。电影叫《秦俑》,讲的是一个深情压抑的将军和一个宫女穿越时空的爱情故事,后半段不能免俗的是打杀的动作戏。他在座椅上不安地扭动:宝贵的时间竟然浪费在这样无聊的电影里。

  终于响起了片尾曲,浑厚的女声唱道:“焚心以火,让爱烧我以火。燃烧我心,承担一切结果……”放映厅逐渐明亮起来,他发现她竟然泪流满面。所有观众都散去了,她依然在啜泣。他颓然地半跪在她面前,无从劝起,知道她是太委屈了,以至于眼泪只能流在别人的故事里。

  回他公寓的路上,她一路疲乏不堪地倚着他,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一路紧紧地搂着她。

  他住在老城区的一个单间,房间里只有些匆忙布置起来的家具。他把她放在床上,她像个孩子一样立刻睡去了。他像面对刚出生的孩子一样新奇地摆弄着她的躯体,他把手指插进她的头发里,把脸贴在她冰凉的脸上,又把头揉进她柔软的胸脯。

  她被折腾醒了,用胳膊揽住他的脖子。“我毕业了。”她说。这已经是她能说出的最露骨的鼓励。

  他觉得一切等待都值得。“我们明天一早就去结婚。”他把头埋在她的头发里呢喃道。他并不是在哄她,他从未这样向往一个家庭,一对经历战争劫后余生的男女,急着在虚空中抓住一些靠得住的东西。

  她听到这话之后,竟又开始落泪。泪水变得越来越多,吻不过来。他从怜爱变成了烦躁:“你怎么又这样?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她索性大声号啕起来。他翻身把床头的灯打开,靠在床头点上一支烟捏在手里,眼看着烟灰掉在被子上。

  “你还是不信任我。”他冷冷地说。

  她这才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讲他走之后,她在政府部门工作的父母辗转知道他们这段感情,震怒之后要求她立即去美国,并且再也不能回来,断绝和家庭的联系。此时,恰好美国颁布《中国大陆学生保护法案》,允许1990年4月11日之前来美的所有大陆人士自动变为美国永久居民。父母更急促地催促她即刻起程。她虽然爱他,可在那种无援无助的状态下也无法下决心以卵击石,只能服从父母的安排。

  他怔怔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那不就是下周?”

  她低着头说:“手续都办好了。”

  他只觉得冰水浇头,心脏几乎停跳。许久他才冷笑道:“你怎么对得起……”太过沉重的愤怒,他话都说不完整。

  他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又同情起来:“你不要走好不好?留在这里,剩下的我来安排。”

  她默默地把双手环到背后去解胸罩扣,从袖口抽出胸罩,倒在床上。他看着款式简洁的、瘪瘪的白色胸罩,知道她做了决定:她此次出国就是诀别,人生重新开始,而他们只有这一夜的缘分。她为什么要千山万水地来给他虚假的希望?

  他大力把她推翻过身,背朝着他,猛然压在她身上,在她耳边恶狠狠地狂呼道:“我搞死你!”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也愣住了,无力地瘫倒在她身上,做什么的兴趣都没了。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在黄昏时出海,在震耳的汽笛声中,他忽然后悔,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绝望地看着自己和大地一点点分离。

  醒来时,她已经不在了。

  “那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乔意说。

  “您后悔吗?”井上忍问。

  “我不知道。但是那天之后,我就变得非常空虚,像是所有的目标都消失了。”乔意说。看着雾气从嘴唇吐出,消失在黑暗中。

  两人都沉默了,井上忍欲言又止地说出两个音节,或许是想告诉他她自己的故事,然而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这些年,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有时万分可恶,有时又重新变得纯洁无瑕,无可比拟。我对她,其实爱早就消失了,变成怀念、痛苦、嫉妒、同情、欲望,不断循环。可是没有一秒钟,我对她的感情归于平淡。没有一秒钟。”乔意说。

  第五章

  “今天晚上的月亮很大,月亮正在融化,化为熔岩。当我靠近,它令我从头顶冰冷到脚跟。它要杀了我,杀了我,了解我,了解我……”

  每写十五个字,就要把笔尖在墨水瓶里蘸一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简单的指环。那是一个瘦弱的女人,皮肤薄软如纸,平日里总是穿着一件白色的针织衫。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在一张纸上不停地写。

  这是井上忍对母亲最后的印象。

  这三楼的小房间原来是客房,不知从哪一天起变成了母亲的房间。父亲每次下班回家之后,会走进去,把门虚掩上。有时风会把门吹开,井上忍看到父亲坐在母亲身旁,握着她交叠放在膝盖上的手。

  父母之间的关系,是井上忍见过的最接近“爱”的关系。之所以是接近,是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父母失去自控的一面,仿佛“爱”是暴风眼,他们围绕着这个中心旋转,以高超的平衡能力维系了家庭、三层的楼房、后半生无忧的积蓄、共同经营的家具店。

  仅仅有一次意外。

  那是井上忍十二岁那年,母亲带她去维也纳参加小提琴的演出,井上忍被意外滑落的车库门砸中,右耳丧失了大部分的听力。“你为什么让她离开你的视线?当了母亲的人竟然还这么心不在焉,真是太不负责任了。”父亲这样责备母亲。然而,这个事故也仅仅是让他们婚姻的船航行得更平稳的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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