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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花_贾平凹【完结】(4)

  硷畔上能看到的还有石磨和水井,石磨在右边,水井在左边。他们说这是白虎青。石磨很大,两扇子石头合着,就是个嘴咬噬粮食,可能是年代太久了,推动石磨只推动的是石磨的上扇,上扇被磨薄了仅是下扇的一半厚,再磨粮食就得在上扇上压一块石头增加重量。水井的石井圈也已经很老,四周都是井绳勒出的沟渠儿,绞动时轱辘上那么一大捆绳放下去,放半小时,然后又是近一个小时往上摇,连声咯吱,像是把鬼卡着脖子往上拉,拉出半桶带泥的水。入夏以来黑亮爹几次在嘟囔八个月不下一场雨了,水位一天比一天下降:哦天还让人活不活,吃食不宽裕,凉水也喝不够啊?!

  我琢磨过那些窑洞的门窗。如果人的脑袋上没有耳朵眼睛嘴了那是个肉疙瘩,这窑洞没有门和窗,也就是个土窟窿。除了距门三尺有一面大窗,门的上方也还有窗子,是半圆形,和下边竖着的门组合起来,我总觉得像一个蘑菇。黑亮说:像石祖。我问什么是石祖,他就说是男人生殖器,象征着生命和力量。我呸地一口唾在他脸上:家家窑口立那个东西,活该你们这里光棍多!黑亮却咬着牙说:啊,我日他娘!

  我说:你骂我?!他说:我骂城市哩!我说:城市挨得上你骂?他说:现在国家发展城市哩,城市就成了个血盆大口,吸农村的钱,吸农村的物,把农村的姑娘全吸走了!

  黑亮这样骂着,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再说话,我也是被城市吸了去的,可农村里没有了姑娘,农村的小伙子就不会去城市里有个作为了而吸引女性,却要土匪强盗一样地拐卖吗?黑亮见我脸色不好,避开了话题,从箱子里取了一沓剪纸,说:门窗是有些硬,我给你贴上纸花花就显得柔和了。他把那些剪纸贴在大窗格里,又在门上的半圆窗上也贴了。

  这些剪纸是麻子婶拿来的,她小小的个子,脚底下挽乱的生快,常常就出现在硷畔上,你不知她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什么时候就又走了。她来了,把一沓剪纸给黑亮,要黑亮在家里贴,黑亮不贴,说你上次给我的手扶拖拉机贴了,半路上还不是翻了?她说:要不贴,你连命都丢了。黑亮爹好像更不待见她,遇着在火盆上熬罐罐茶,也不说让她喝的话。但麻子婶不在乎这些,她问黑亮的杂货店里还有没有彩色的纸,就又诉苦她男人打她了,咒她男人几时得个黄疸渴症绞肠痧死了便不祸害她了。咒过了好像什么事都没有,趴到我的窑窗上往里看,黑亮爹赶紧拉开她。她说:人还乖着吧?黑亮爹把她推到硷畔口,已经走下漫道了还在说:怀上了没?

  这里少见到花,硷畔沿上也就是那架葫芦藤蔓,开一种小白花,却又瘦得可怜兮兮,但麻子婶剪出的花却是啥形态的都有。月亮好的夜里,窗格上的各类花影就投在炕上,像是种在炕上的。但黑亮说:你是炕上最美的花!我一下子扑起来,把所有窗格上的剪纸全撕掉了。

  窗子上再没有重新糊上纸,平日里,我趴在窗台往外看,看得无聊就敲打窗子,可一敲打,窗子和门一起响铃铛。那曾是挂在毛驴脖子上的铃铛,被黑亮解下来用绳子拴了,一头系在窗上,一头系在门上,只要铃铛一响,就鸡鸣狗咬,毛驴叫唤,黑亮爹便从他的窑里跑出来。

  铃铛响着而黑亮爹不出来鸡狗毛驴都安宁,那就是黑亮从杂货店回来了开的窑门。窑门的钥匙是挂在黑亮的裤带上,他说他开锁时听到铃铛响就感觉很幸福,我坐在土炕上不理他,掏枕头里的棉花,把棉絮扔得满炕都是。黑亮不生气,他回窑来第一件事是把尿桶提出去在厕所里倒了,然后去厨房帮他爹做饭,或者他爹已经把饭做好了,他就端来给我。我吃或不吃,他最后都是笑笑的,说:那你在,我去店里呀。

  我说: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他说:我毕竟是有媳妇了。

  他又笑一下,嘴角显出一个小酒窝,但我偏要认为小酒窝并不可爱:谁是你媳妇?谁是你媳妇?!

  他重新锁上了窑门,窑就成了《西游记》里的牛魔王,关闭起来的我便是牛魔王肚子里的孙悟空。我开始在窑里狂躁,咆哮,捣乱,肆意破坏,把被褥扔到地上,嗅到黑亮在炕脚地上的那双鞋臭,提了砸向窑后角,那里一个瓦罐被砸破了,里边的豆子流出来。用脚狠踢凳子,踢疼了我的脚,索性抓了凳子往炕沿板上砸,凳子的四条腿断了三条。灰暗里,窑墙上的两个镜框都泛着光,一个镜框里是装着压扁风干的极花,一个镜框里是黑亮的娘,我不知道镜框里装着风干的极花是啥意思,我却开始骂他娘:是你生了个强盗来害我!骂累了趴在炕上哭鼻子流眼泪,感觉这土窑已经不是牛魔王了,是一只蚌,吞进了我这粒沙子,沙子在磨砺着蚌肉,蚌肉又把沙子磨成了珍珠,挂在黑亮的脖项上给他着得意和体面。

  * *

  老老爷!

  我讨厌起了这老头,他的嘲弄让我的脸和耳发烧了好一阵,恨不得把所有抠下来的墙皮碎屑都掷过去砸他,但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为这想法的聪明而搓了个响指,便极力调整情绪,柔柔地叫了他一声。

  你叫我老老爷了?

  老老爷!

  你是该叫我老老爷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胡蝶。

  啊胡蝶,胡蝶可是前世的花变的。

  老老爷,你说天上地下是对应的?

  你不觉得天上的云和地下的水纹路一样吗?

  难道鸟在天上是穿了羽毛的鱼,鱼在水里是脱了羽毛的鸟?

  咯,咯。

  他是在笑还是在咳嗽我无法分辨,应该是在夸奖我吧,可鸟和鱼都是自由的,我却关闭在土窑里,我有些想哭了,我强忍了没哭。

  也对应人吗?

  地下一个人,天上一颗星。

  那我是哪颗星?

  从窗口斜着往空中看,那里倒扣的一个锅,锅里有着无数钉,银光闪动,我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数目都不相同。

  你肯定不是那闪动的星,我也不是,村里所有人都不是,我们的星只有在死后滑脱时才能看到。

  我偏要看哩!

  咯,咯。

  我偏要看!

  那你就在没有明星的夜空处看,盯住一处看,如果看到了就是你的星。

  白皮松上空是黑的,我开始在那里看,默默叫道:我会是一颗什么星呀,为什么就这样悲惨?我的眼睛已经疼起来,脖子里的骨节在嘎巴巴地响,那一处仍是黑漆漆的,没有星。

  是不是我的星在城市里才能看到?

  在哪还不都在星下啊,胡蝶。

  那,那咱这儿分星是东井,分野又是哪儿呢,村子叫什么名,是哪个镇哪个县哪个省呢?

  噢,噢。

  他又噢噢了,我顿时紧张了,知道他看穿了我的心思,就像一台电视机,打不开频道时电视是黑的,一打开了里面什么都看得清楚。汗忽地出了一层,身子也不自觉地往窗后闪了闪,忙叫着他老老爷,老老爷。

  啊欠!

  猛地一声啊欠,像是爆破了一枚雷管,惊天动地,但这啊欠并不是老老爷发出的,硷畔的入口,黑亮爹站在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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