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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花_贾平凹【完结】(44)

  我抱了兔子在硷畔上转,先给他指着白皮松看,又吆来了鸡让他用手去摸,再就站在硷畔入口,看那土塄上落着两只麻雀,一只低着头用嘴啄翅膀下的毛,一只仰了个小脑袋在吱儿吱儿叫。我说:兔子兔子,麻雀给你唱歌哩,噢,飞了!唱歌的麻雀飞了,漫坡道上走来了訾米。

  我忙给訾米使眼色,訾米就是不理会,她高声说:兔子,想干娘了没?村长立即说:啊哈,正说你哩你就来了!訾米抱着了孩子,走到硷畔上,说:嚼我牙根子啦?我最烦背后地里说是非!黑亮爹就让坐,取了碗倒茶,訾米也不客气,端了碗就喝。村长说:谁说是非啦,我们说村里大事哩,这事没你还弄不成啦。訾米说:啥事,说!村长就把置换地的事说了一个来龙去脉,訾米说:行么,换我的地行么,我声明了我不会再种血葱,但我有个条件,你得发动村人把暖泉挖开,让我去经营,我家所有的地都不要了。村长说:你是想把立春腊八再挖出来?訾米说:不是,那半个崖都坍了,咋挖呀,你就是要挖,我也不让你挖,挖出来人还是能活?暖泉那里坍是坍了,但土方并不多。村长说:你说得美,能把暖泉挖开,我就在那再种血葱了,还用得着置换地?!訾米说:那我就不置换了。胡蝶,咱到你窑里去!

  一到窑里,我就把门关了,悄声说:你咋乱跑呀,去抢人了咋办?

  訾米说:我已经让她们天不露明就都走了。

  我说:这就好,这就好,你一来把我急得使眼色让你走,你偏坐下来和他们说话。

  訾米说:我来还要给你说件事的,我咋走?

  訾米竟然给我说了件惊天动地的事,我一下子就瘫在椅子上了。

  * *

  訾米告诉我,她是昨天晚上把抢人的事说给了王云她们,她们也都害怕了,商量了一夜,还是走了好。天不亮,她就送她们出村,又怕在路上有闪失,她就一直送到王村那儿。往回走的时候,一辆小车撵上来,下来了两男一女,打问她是哪儿人,她说是圪梁村的,又问圪梁村的电话是不是8字打头的,她说她没电话,好像村长家的那部座机的号码是8字打头的。还问圪梁村离这儿远近,她说不远,前边四五里路就是。当再问到圪梁村有没有一个叫胡蝶的,她警觉了,问他们是哪儿的,什么人?那个女的就哭了起来,说我是胡蝶的娘。

  我娘?!我像突然遭电击了一下,就瘫坐在了椅子上。你再说一遍,她是我娘?!

  訾米说:她说她是你娘。

  你胡说哩!我从椅子上又扑起来,双手扼住了訾米,我觉得訾米在戏谑我,揭我的伤疤,她或许不是有意的,但她撞了我的伤疤。我把訾米的头按在了炕沿,她抱着的兔子就滚到了炕上,我说:你什么都可以开玩笑,你不要说到我娘!

  訾米从炕沿抬起身,喘着气,说:我没开玩笑,她说她是你娘。

  我看着訾米,訾米的眼光是诚恳的,我立在那里了半天,我觉得我是不是做梦?我拧了一下腿,腿有了疼,而兔子还在炕上哭,一只苍蝇从我面前飞过去。

  你没哄我?

  你娘是不是满头白发?

  不是。

  是不是高颧骨?

  是。

  是不是个子比你低,能到你耳朵尖那儿?

  不是。

  是不是走路有些八字,一颗门牙有个豁,鼻梁有一颗痣?

  是。

  我眼泪呼地流下来,我说,是我娘,我娘原来是一头黑发呀怎么就白了,她的个子和我一样高呀怎么就缩了,她怎么就来了,她是来寻我的,我娘呢,我娘呢?

  訾米说:她说她是你娘,我也估摸你娘是找你来了。我知道以前端午媳妇的娘家人来寻到圪梁村,还在村口打问哩,有人就把消息传给了端午,端午把媳妇藏起来,那娘家人进村要人,结果全村人起了吼声,榔头锨把的拿着把那娘家人打跑了。我就给你娘说,你们不敢直接去寻胡蝶,我和胡蝶好,你们先到我家去,我再把胡蝶叫去见你们。你娘是同意了,但同来的两个男人不同意,低声给你娘说能证实胡蝶是不是在圪梁村,如果证实了,他们还要联系当地派出所,一切准备好了再进村。那两个男人就又盘查我,问我知道的胡蝶是什么样子,家里什么状况,竟然说:你说的有些不符合,你能不能让那个胡蝶天黑后去圪梁村的村口见一下。

  我说:那两个男人长什么样,一个年纪大,一个年轻戴眼镜?

  如果真的是我娘寻我来了,陪同娘的还能有谁呢,是房东老伯和他的儿子?

  訾米说:是有个戴眼镜的,那个盘问我的大个子,是你爹吧?

  我说:我没爹,爹早死了。眼泪流下来,竟忍不住嘤嘤地哭起来。

  訾米,訾米!黑亮爹在喊了:你出来喝茶么!

  黑亮爹听见了我的哭声,他喊訾米出去喝茶,其实在问我怎么啦。我赶紧抓了枕巾咬在嘴里,訾米说:胡蝶腿碰到桌子角了,我给她揉揉。我听到黑亮爹在说:大人了不小心。村长说:半语子和你还是亲戚吧?黑亮爹说:他娘和我娘是表姐妹,老人都在的时候两家人勤来往。村长说:那他还不认你?黑亮爹说:他还记以前的恨哩。我娘死得早,前十年他娘也死了,我那时穷,去送献祭,偏巧头一天我丈人过三周年忌日,收了许多献祭,其中有一个大麦面馍,馍皮都干了,我和我兄弟就把那个大麦面馍又拿去做献祭,半语子见是旧馍,说我们看不起他娘,就记了恨,几年都不来往。这两年她麻子婶剪纸花花,黑亮媳妇跟她学,关系拉扯得多了,两家才开始走动。但半语子从心底深处还记着恨么。

  我不哭了,却在兔子的屁股上拧了一把,兔子就哭起来。我说:后来呢?訾米说:大个子不是你爹?那个大个子吓唬着不让你娘说话,我也不敢相信他们是不是来找你的。你判断,你去见还是不见?我说:我见呀,我要见的。

  咋让孩子不停地哭?!黑亮爹又在喊了。

  訾米说:要见你天黑后到村口去,要不要我陪着?我说:我自己去吧。訾米说:眼泪擦了,咱把孩子抱出去。兔子还是哭,我一边哄一边抱着出了窑门,心里慌,过门槛差点跌倒,我说:还哭还哭,给你热奶去。

  黑亮爹说:你哄着,我去热奶。

  兔子仍在哭,怎么哄也不住声,我坐在捶布石上解怀把奶头塞进他的嘴里。兔子竟然把奶头又吐出来,哭声更大。村长一直在看着我,说:兔子,咋能给孩子叫这么个名,吃奶呀,你娘的奶多香的你不吃?!訾米就站在了我面前,挡住了村长,说:你喝你的茶!

  羊奶烧热后,我给兔子喂了,訾米就走了,我站起来送她,高声说:你说你那儿有块红绒布,你回去寻出来,我晚上去取,给兔子做个裹兜。訾米说:噢噢,那是我买来要做枕头的,给我干儿子吧。

  * *

  是我娘,我娘终于来寻我了。

  那个下午,我一直恍恍惚惚。坐在炕上给兔子换尿布,想:一直在盼着我娘能来寻我,我娘不来,只说我娘不会来了,心都快死了,怎么我娘就来了!这太突然,有些不真实,把拌好的食端着去倒到猪槽里,又疑惑訾米会不会说了谎呢,可她说我娘高颧骨,门牙豁着,鼻梁上有一颗痣,而且外八字步,我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关于我娘的事,訾米却全说的是我娘的形象。我去上厕所,蹲在那里了,又想肯定是我娘来寻我了,能问圪梁村的电话号码是不是8字打头,那就是我打出去的电话呀,要不陌生人怎么知道,是房东老伯去报案了,派出所去查证了,我娘才寻到了这里。那电话打出了多长时间呀,怎么我娘现在才寻到这里呢?我在窑里取下了极花镜框,我给极花说:我娘来寻我了!是你也给我娘传递了信息吗?我到毛驴窑去,给毛驴行注目礼,摸着它的长脸,把一个熟土豆喂了它。我在硷畔上看天上云,看地上刮着风,默默地感念着它们。突然一颗眼泪噙不住,掉在了地上,觉得我娘的可怜:我娘是怎么和老伯去报的案,又怎么千辛万苦地寻到了这里?她个头缩了,是她驼了背吗?那白头发是得知我失踪后一夜白的还是这寻我的路上白的?鸡在嘎啦嘎啦地叫了,我想和娘一起来的两个男人,那是谁呢,房东老伯不是大个子呀,而房东老伯的儿子青文是大个子,但他却戴眼镜呀。我把鸡轰了轰,原本要去鸡窝里拾取新下的蛋的,可走到鸡窝边了,瞎子编草鞋的鞋耙子放在那里,我捡起来挂在了墙上,又提了桶去绞水,轱辘摇起来了才想起我应该去拾取新下的鸡蛋呀,可把鸡蛋拾取了,我又把要绞水的事忘了。我拿着鸡蛋在我的眼睛上蹭,鸡蛋已经凉了,对着太阳照着看里边有没有一团阴影,却看到了太阳在窑崖的上空。太阳怎么就不动呀,有什么办法能让太阳快些转到窑崖后,天就会黑了。兔子在炕上哭了,这孩子才睡下没多久怎么就又哭了?我娘并不知道我有了孩子,娘如果看见了兔子,我怎么给娘说呢?我拍着兔子重新睡下,我竟也迷迷糊糊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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