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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是一面镜子_季羡林【完结】(20)

  以上就是我对济南高中的回忆。虽然只有一年,但是能够回忆能够写出的东西,决不止上面这一些。可是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写出来了无意义。于是我的回忆就到此为止了。

  结语

  我在上面用了四万三千字相当长的篇幅回忆了我从小学到中学的经历,是我九岁到十九岁,整整十年。或许有人要问:有这个必要吗?就我个人来讲,确乎无此必要。但是,最近几年来,坊间颇出了几本有关我的传记,电视纪录片的数目就更多,社会上似乎还有人对我的生平感到兴趣。别人说,不如我自己说,于是就拿起笔来。那些传记和电视片我一部也没有完全看过。对于报刊杂志上那些大量关于我的报道或者描绘,我也看得很少。原因并不复杂:我害怕那些溢美之词,有一些头衔让我看了脸红。我感谢他们对我的鼓励;但我必须声明,我决不是什么天才。现在学术界和文学艺术界这个坛上或那个坛上自命天才的大有人在,满脸天才之气可掬,可是这玩意儿"只堪自怡悦",勉强别人是不行的。真正的天才还在我的期望中。为了澄清事实,避免误会。我就自己来,用平凡而真实的笔墨讲述一下自己平凡的经历。对别人也许会有点好处。

  第31节:我的性格(22)

  另外一个动手写作的原因是,我还有写作的要求。我今年已经是九十晋一,年龄够大了。可是耳尚能半聪,目尚能半明,脑袋还是"难得糊涂"。写作的可能还是有的。我一生舞笔弄墨,所写的东西大体上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严肃的科学研究的论文或专著,一种比较轻松的散文、随笔之类。这两种东西我往往同时进行。而把主要精力用在前者上,后者往往只是调剂,只是陪衬。可是,到了今天,尽管我写作的要求和可能都还是有的,尽管我仍然希望同以前一样把重点放在严肃的科学研究的文章上,不过却是力不从心了。举一个简单的例子,七八年前,我还能每天跑一趟大图书馆,现在却是办不到了,腿脚已经不行了,我脑袋里还留有不少科学研究的问题,要同那些稀奇古怪的死文字拼命,实际上,脑筋却不够用了,只能希望青年人继续做下去了。总而言之,要想满足自己写作的欲望,只能选取比较轻松的题目,写一些散文、随笔之类的文章,对小学和中学的回忆正属于这一类。这可以说是天作之合,我只有顺应天意了。

  小学和中学,九岁(一般人是六岁)到十九岁,正是人生的初级阶段。还没有入世,对世情的冷暖没有什么了解。这些大孩子大都富于幻想,好像他们眼前的路上长的全是玫瑰花,色彩鲜艳,芬芳扑鼻,一点荆棘都没有。我也基本上属于这个范畴;但是,我的环境同绝大多数的孩子都不一样。我也并不缺乏幻想,缺乏希望;但是,在我面前的路上,只有淡淡的玫瑰花的影子,更多的似乎是荆棘。尽管我的高中三年是我生平最辉煌的时期之一,在考试方面,我是绝对的冠军,无人敢撄其锋者,但这并没有改变我那幼无大志的心态,我从来没有梦想成为什么学者,什么作家,什么大人物。家庭对我的期望是娶妻生子,能够传宗接代;做一个小职员,能够养家糊口,如此而已。到了晚年,竟还有写自己的小学和中学十年的必要,是我当时完全没有想到的。

  不管怎样,我的小学和中学十年的经历写完了。要问写这些东西有什么好处的话,我的回答是有好处,有原来完全没有想到的好处。我仿佛又回到了七八十年前去,又重新生活了十年。喜当年之所喜,怒当年之所怒,哀当年之所哀,乐当年之所乐。如果不写这一段回忆,如果不向记忆里挖了再挖,这些情况都是不会出现的。苏东坡词:

  谁道人生无再少? 福ww w口圭Fv aL小c n言兑

  门前流水尚能西,

  休将白发唱黄鸡。

  时间是一种无始无终,永远不停地前进的东西,过去了一秒,就永远过去了,虽有翻天覆地的手段也是拉不回来的。东坡的"再少"是指精神上的,我们不知道他是否有具体的经验。在我写这十年回忆的时候,我确实感觉到,自己是"再少"了十年。仅仅这一点,就值得自己大大地欣慰了。

  2002年3月28日写完

  第32节:报考大学

  报考大学报考大学

  我少无大志,从来没有想到做什么学者。中国古代许多英雄,根据正史的记载,都颇有一些豪言壮语,什么"大丈夫当如是也!"什么"彼可取而代也!"又是什么"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哉?"真正掷地作金石声,令我十分敬佩,可我自己不是那种人。

  在我读中学的时候,像我这种从刚能吃饱饭的家庭出身的人,唯一的目的和希望就是--用当时流行的口头语来说--能抢到一只"饭碗"。当时社会上只有三个地方能生产"铁饭碗":一个是邮政局,一个是铁路局,一个是盐务稽核所。这三处地方都掌握在不同国家的帝国主义分子手中。在那半殖民地社会里,"老外"是上帝。不管社会多么动荡不安,不管"城头"多么"变幻大王旗","老外"是谁也不敢碰的。他们生产的"饭碗"是"铁"的,砸不破,摔不碎。只要一碗在手,好好干活,不违"洋"命,则终生会有饭吃,无忧无虑,成为羲皇上人。

  我的家庭也希望我在高中毕业后能抢到这样一只"铁饭碗"。我不敢有违严命,高中毕业后曾报考邮政局。若考取后,可以当一名邮务生。如果勤勤恳恳,不出娄子,干上十年二十年,也可能熬到一个邮务佐,算是邮局里的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了;就这样混上一辈子,平平安安,无风无浪。幸乎?不幸乎?我没有考上。大概面试的"老外"看我不像那样一块料,于是我名落孙山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才报考了大学。北大和清华都录取了我。我同当时众多的青年一样,也想出国去学习,目的只在"镀金",并不是想当什么学者。"镀金"之后,容易抢到一只饭碗,如此而已。在出国方面,我以为清华条件优于北大,所以舍后者而取前者。后来证明,我这一宝算是押中了。这是后事,暂且不提。

  清华是当时两大名牌大学之一,前身叫留美预备学堂,是专门培养青年到美国去学习的。留美若干年镀过了金以后,回国后多为大学教授,有的还做了大官。在这些人里面究竟出了多少真正的学者,没有人做过统计,我不敢瞎说。同时并存的清华国学研究院,是一所很奇特的机构,仿佛是西装革履中一袭长袍马褂,非常不协调。然而在这个不起眼的机构里却有名闻宇内的四大导师: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另外有一名年轻的讲师李济,后来也成了大师,担任了台湾中央研究院的院长。这个国学研究院,与其说它是一所现代化的学堂,毋宁说它是一所旧日的书院。一切现代化学校必不可少的烦琐的规章制度,在这里似乎都没有。师生直接联系,师了解生,生了解师,真正做到了循循善诱,因材施教。虽然只办了几年,梁、王两位大师一去世,立即解体,然而所创造的业绩却是非同小可。我不确切知道究竟毕业了多少人,估计只有几十个人,但几乎全都成了教授,其中有若干位还成了学术界的著名人物。听史学界的朋友说,中国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后形成了一个学术派别,名叫"吾师派",大概是由某些人写文章常说的"吾师梁任公"、"吾师王静安"、"吾师陈寅恪"等衍变而来的。从这一件小事也可以看到清华国学研究院在学术界影响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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