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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行润身_季羡林【完结】(56)

  这些花我都是第一次看到,名字当然不知道。我吟咏着什么人的一句诗:“看花苦为译秦名”,心里颇有所感了。

  但是,有一天,正当我在花园里散步的时候,我的眼前忽然一亮:我看到了什么十分眼熟的东西。仔细一看,是几株五色梅,被挤在众花丛中,有点喘不过气来;但仍然昂首怒放,开得兴会淋漓。

  我从小就亲手种过五色梅。现在在离开祖国几万里的地方见到它,觉得十分顺眼,感到十分愉快。我连想都没有想,直觉地认为它就是从中国来的。现在我是他乡遇故知,大有恋恋难舍之感了。

  可我立刻就问自己:为什么它一定是从中国来的呢?为什么它就不能是原生在非洲后来流传到中国去的呢?为什么它就不能是在几内亚土生土长的呢?

  这些问题我都回答不上来,我有点窘。

  花木自古以来就是四海为家的。天涯处处皆芳草,没有什么地方没有美丽的花朵。原生在中国的花木传到了外国,外国的花木也传到了中国。它们由洋名而变为土名,由不习惯于那个最初很陌生的地方而变得习惯。在它们心中也许还怀念着自己的故乡吧;但是不论到了什么地方,只要一安顿下来,就毫不吝惜地散发出芳香,呈现出美丽,使大地更加可爱,使人们的生活更加丰富多彩。我现在却要同几内亚的五色梅攀亲论故,它们也许觉得可笑吧!

  我自己也觉得可笑。低头看那几株五色梅,它好像根本不理会我想到的那些事情,正衬着大西洋的波光涛影,昂首怒放,开得兴会淋漓。

  科纳克里的红豆

  我一来到科纳克里,立刻就爱上了这个风景如画的城市。谁又能不爱这样一个城市呢?它简直就是大西洋岸边的明珠,黑非洲土地上的花园。烟波浩淼的大洋从三面把它环抱起来。白天,潋滟的波光引人遐想;夜里,涛声震撼着全城的每一个角落,如万壑松声,如万马奔腾。全城到处都长满了芒果树,浓黑的树影遮蔽着每一条大街和小巷。开着大朵红花的高大的不知名的树木间杂在芒果树中间,鲜红浓绿,相映成趣。在这些树木中间,这里或那里,又耸出一棵棵参天的棕榈,尖顶直刺天空。这就更增加了热带风光的感觉。

  不久,我就发现,这个城市所以可爱,还不仅由于它那美丽的风光。我没有研究过非洲历史,到黑非洲来还是第一次。但是,自从我对世界有一点知识的那天起,我就知道,非洲是白色老爷的天下。他们仗着船坚炮利,硬闯了进来。他们走到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布满刀光火影,一片焦土,一片血泊。黑人同粮食、水果、象牙、黄金一起,被他们运走,不知道有多少万人从此流落他乡,几辈子流血流汗,做牛做马。然而白色老爷们还不满足,他们绘影图形,在普天下人民面前,把非洲人描绘成手执毒箭身刺花纹半裸体的野人。非洲人民辗转呻吟在水深火热中,几十年,几百年,多么漫长黑暗的夜啊!

  然而,天终于亮了。人间换了,天地变了。非洲人民挣断了自己脖子上的枷锁,伸直了腰,再也不必在白色老爷面前低首下心了。我来到科纳克里,看到的是一派意气风发欣欣向荣的气象。我在大街上遇到各种各样的人,有穿着工作服的工人,有牵着牛的农民,有挎着书包上学的小学生,还有在街旁树下乘凉的老人,在芒果树荫里游戏的儿童,以及身穿宽袍大袖坐在摩托车上飞驰的小伙子。看他们的眼神,都闪耀着希望的光芒,幸福的光芒。他们一个个精神抖擞。看样子,不管眼前是崎岖的小路,还是阳关大道,他们都要走上去。即使没有路,他们也要用自己的双脚踏出一条路来。

  我也曾在那些高大坚固的堡垒里遇到这些人,他们昂首横目控诉当年帝国主义分子所犯下的滔天罪行。他们现在不再是奴隶,而是顶天立地的人,凛然不可侵犯。这种凛然不可侵犯的乞丐最充分地表现在五一节的游行上。这一天,我曾被邀请观礼。塞古·杜尔总统,所有的政治局委员和部长都亲自出席。我们坐在芒果树下搭起来的木头台子上,游行者也就踏着这些芒果树的浓荫在我们眼前川流不息地走过去,一走走了三个多小时。估计科纳克里全城的人有一多半都到这里来了。他们有的步行,有的坐在车上,表演着自己的行业:工人在织布、砌砖,农民在耕地、播种,渔民在撒网捕鱼,学生在写字、念书,商人在割肉、称菜,电话员不停地接线,会计员不住地算账。使我们在短暂的时间能够看到几内亚人民生活的各个方面。男女小孩脖子上系着红色、黄色或绿色的领巾,这是国旗的颜色,小孩子系上这样的领巾,就仿佛是把祖国扛在自己肩上。他们载歌载舞,像一朵朵鲜花,给游行队伍带来了生气,给人们带来了希望。于是广场上、大街上,洋溢起一片欢悦之声,透过芒果树浓密的叶子,直上云霄。

  走在队伍最后面的是武装部队。有步兵,也有炮兵,他们携带着各种各样的武器。我觉得,这时大地仿佛在他们脚下震动,海水仿佛停止了呼啸。于是那一片欢悦之声,又罩上了一层严肃威武,透过芒果树浓密的叶子,直上云霄。

  中国人民同北非和东非的人民从邈远的古代起就有来往,这在历史上是有记载的。但是,几内亚远处西非,前有水天渺茫的大西洋,后有平沙无垠的撒哈拉,在旧时代,中国人是无法到这里来的。即使到了现代,在十年八年以前,在科纳克里,恐怕也很少看到中国人。但是,我们现在来到这里,却仿佛来到了老朋友的家,没有一点陌生的感觉。我们走在街上,小孩子用中国话高喊:“你好!”卖报的小贩伸出拇指,大声说:“北京,毛泽东!”“北京,周恩来!”连马路上值班的交通警见到汽车里做的是中国人,也连忙举手致敬。有的女孩子见了我们,有点腼腆,低头一笑,赶快转过身去,嘴里低声说着:“中国人。”我们走到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有和蔼的微笑,温暖的双手。深情厚谊就像环抱科纳克里的大西洋一样包围着我们,使我们感动。

  正在这个时候,我忽然听说,在科纳克里可以找到红豆。中国人对于红豆向来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我们的古人给它起了一个异常美妙动人的名字:“相思子”。只是这一个名字就能勾引起人们无限的情思。谁读了王维的“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那一首著名的小诗,脑海里会不浮起一些美丽的联想呢?

  一个星期日的傍晚,我们到科纳克里植物园里去捡红豆。在红豆树下,枯黄的叶子中,干瘪的豆荚上,一星星火焰似的鲜红,像撒上了朱砂,像踏碎了珊瑚,闪闪射出诱人的光芒。

  正当我们全神贯注地捡着红豆的时候,蓦地听到有人搓着拇指和中指在我们耳旁发出了清脆的响声。我们抬头一看:一位穿着黑色西服、身体魁梧的几内亚朋友微笑着站在我们眼前。这个人好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我们脑海里像打了一个闪似的,立刻恍然大悟:他就是塞古·杜尔总统。原来他一个人开着一部车子出来闲逛。来到植物园,看到有中国朋友在这里,立刻走下车来,同我们每个人握手问好。他说了几句简单的话,就又开着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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