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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羡林谈读书治学_季羡林【完结】(13)

  这一点,中国不少学者是感觉到了的。我只举几个例子。这些例子全出于《论中国传统文化》,中国文化书院讲演录第一集。

  梁漱溟先生说:

  中国人把文化的重点放在人伦关系上,解决人与人之间怎样相处。《金明馆丛稿二编·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37页。

  冯友兰先生说:

  基督教文化重的是天,讲的是“天学”;佛教讲的大部分是人死后的事,如地狱、轮回等,这是“鬼学”,讲的是鬼;中国的文化讲的是“人学”,注重的是人《金明馆丛稿二编·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40页。。

  陈寅恪先生的道德文章(5)

  庞朴先生说:

  假如说希腊人注意人与物的关系,中东地区则注意人与神的关系,而中国是注意人与人的关系,我们的文化的特点是更多地考虑社会问题,非常重视现实的人生《金明馆丛稿二编·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75页。。

  这些意见都是非常正确的。事实上,孔子就是这种意见的代表者。“子不语怪、力、乱、神”,就是证明。他自己还说过:“未知生,焉知死。”

  国外一些眼光敏锐的思想家也早已看到了这一点,比如德国最伟大的诗人歌德,就是其中之一。1827年1月29日同爱克曼谈“中国的传奇”时,他说:

  中国人在思想、行为和情感方面几乎和我们一样,使我们很快就感到他们是我们的同类人,只是在他们那里一切都比我们这里更明朗,更纯洁,也更合乎道德。(中略)还有许多典故都涉及道德和礼仪。正是这种在一切方面保持严格的节制,使得中国维持到几千年之久,而且还会长存下去朱光潜译:《歌德谈话录》,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112页。。

  连在审美心理方面,中国人、中国思想、中国文化都有其特点。

  日本学者岩山三郎说:

  西方人看重美,中国人看重品。西方人喜欢玫瑰,因为它看起来美,中国人喜欢兰竹,并不是因为它们看起来美,而是因为它们有品。它们是人格的象征,是某种精神的表现。这种看重品的美学思想,是中国精神价值的表现,这样的精神价值是高贵的。

  我在上面的论述,只是想说明一点:中国文化同世界其他国家的文化,既然同为文化,必然有其共性。我在这里想强调的却是它的特性。我认为,中国文化的特性最明显地表现在或者可以称为深义的文化上,这就是它的伦理色彩,它所张扬的三纲六纪,以及解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精神。

  外来文化与本土文化

  寅恪先生虽然强调中国本位文化,但是他非但不是文化排外主义者,而且是承认中国吸收外来文化这件历史事实的,并且在这方面做了大量的探讨发展的工作,论证了吸收外来文化的必要性。他说:

  窃疑中国自今日以后,即使能忠实输入北美或东欧之思想,其结局当亦等于玄奘唯识之学,在吾国思想史上,既不能居最高之地位,且亦终归于歇绝者。其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统,有所创获者,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此二种相反而适相成之态度,乃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旧途径,而二千年吾民族与他民族思想接触史之所昭示者也《金明馆丛稿二编·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252页。。

  这一段话里包含着十分深刻的思想。对外来文化,盲目输入,机械吸收,必然会等于玄奘唯识之学。只有使吸收外来文化与保存本土文化相辅相成,把外来文化加以“变易”,它才能成为本土文化的一部分,而立定脚跟。

  吸收的过程十分曲折又复杂。两种文化要经过互相撞击、互相较量、互相适应、互相融会等等阶段,最后才能谈到吸收。在这个很长的过程中,外来文化必须撞掉与本土文化水火不相容的那一部分,然后才能被接纳。佛教传入中国以后,提供了大量的这样的例子,生动而又具体。正是寅恪先生,在这方面做了大量的探索研究工作,写过大量的论文,有兴趣者可以自己去读他的原作,我在这里不可能一一列举。

  但是,我仍然想举两个简单的例子。第一个是关于“道”字的译法问题。唐代初年,印度方面想得到老子《道德经》的梵文译本,唐太宗把翻译的任务交给了玄奘。玄奘把至关重要的“道”字译为梵文mrga(末伽)。但是那一群同玄奘共同工作的道士却大加反对,认为应该用佛教术语“菩提”来译。这个例子颇为有趣。中国和尚主张直译道家哲学中最重要的术语“道”字,而中国道士反而偏要用佛教术语。在这之前,晋代的慧远《大乘义章》中已经谈到这个问题:

  释言:外国说“道”名多,亦名“菩提”,亦曰“末伽”。如四谛中,所有道谛,名“末伽”矣。此方名少,是故翻之,悉名为道。与彼外国“涅”、“毘尼”悉名“灭”,其义相似。

  谈到这里,寅恪先生说道:

  盖佛教初入中国,名词翻译,不得不依托较为近似之老庄,以期易解。后知其意义不切当,而教义学说,亦渐普及,乃专用对音之“菩提”,而舍置义译之“道”《大乘义章书后》,见《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63页。。

  第二个例子是《莲花色尼出家因缘》。里面有所谓七种咒誓恶报,但仅载六种。经寅恪先生仔细研究,第七种实为母女共嫁一夫,而其夫即其所生之子,真相暴露后,羞愧出家。寅恪先生说道:

  陈寅恪先生的道德文章(6)

  盖佛藏中学说之类是者,纵为笃信之教徒,以经神州传统道德所熏习之故,亦复不能奉受。特以其为圣典之文,不敢昌言诋斥。唯有隐秘闭藏,禁绝其流布而已。《莲花色尼出家因缘》中聚恶报不载于敦煌写本者,即由于此《莲花色尼出家因缘跋》,见《寒柳堂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55页。。

  例子就举这两个。

  第二个例子实际上又牵涉到我在上面谈过的文化分为知和行两部分的问题。我在这里想引申一下,谈一谈从文化交流的角度上看印度文化的这两部分到了中国以后所处的地位。我们从印度吸收了不少的东西(当然中国文化也传入了印度,因为同我现在要讨论的问题无关,暂且置而不论)。仔细分析一下,印度文化知与行的部分,在中国有不同遭遇。知的部分,即认识宇宙、人生和社会的理论部分,我们是尽量地吸收,稍加改易,促成了新儒学的产生。中国道家也从佛教理论中吸收了不少东西。但是,在行的方面,我们则尽量改易;在中国的印度和中国佛教徒也竭力改变或掩盖那些与中国传统伦理道德相违反的东西,比如佛教本来是宣传无父无君的,这一点同中国文化正相冲突,不加以改变,则佛教就将难以存在下去。这一点我在上面已经谈到过,但是重点与此处不同。那里讲的是中国深义文化的伦理道德色彩,这里讲的是对印度文化知与行两部分区别对待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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