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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羡林谈写作_季羡林【完结】(28)

  1998年3月9日

  第28章 我和东坡词

  几年前的一段亲身经历,至今回忆起来,历历如在目前;然而其中的一点隐秘,我却始终无法解释。

  患了老年性白内障,要动手术。要说怕得不得了,还不至于;要说心里一点波动都没有,也不是事实。坐车到医院去的路上,同行的人高谈阔论,我心里有点忐忑不安,一点也不想参加。我静默不语,在半梦幻状态中,忽然在心中背诵起了苏东坡的词: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默诵完了一遍,再从头默诵起,最终自己也不知道,究竟默诵了多少遍,汽车到了医院。

  在这样的时候,在这样的地方,我为什么单单默诵东坡这一首词,我至今不解。难道它与我当时的处境有什么神秘的联系吗?

  在医院里住了几天,进行了细致的体检,终于把我送进了手术室。主刀人是施玉英大夫,号称“北京第一刀”,技术精湛,万无一失,因此我一点顾虑都没有。但因我患有心脏病,为了保险起见,医院特请来一位心脏科专家,并运来极大的一台测量心脏的仪器,摆在手术台旁,以便随时监测我心跳的频率。于是我就有了两位大夫。我舒舒服服地躺上了手术台。动手术的右眼虽然进行了麻醉,但我的脑筋是十分清楚的,耳朵也不含糊。手术开始后,我听到两位大夫慢声细语地交换着意见,间或还听到了仪器碰撞的声音。一切我都觉得很美妙。但是,我又在半梦幻的状态中,心里忽然又默诵起宋词来,仍然是苏东坡的,不是上面那一首,而是:

  缥缈红妆照浅溪,薄云疏雨不成泥。送君何处古台西。

  废沼夜来秋水满,茂陵深处晓莺啼。行人肠断草凄迷。

  我仍然是循环往复地默诵,一遍又一遍,一直到走下手术台。

  在这样的时候,在这样的地方,我为什么偏偏又默诵起词来,而且又是东坡的。其原因我至今不解。难道这又与我当时的处境有什么神秘的联系吗?

  这样的问题,我无法解释。

  但是,我觉得,如果真要想求得一个答复,也是有可能找得到的。

  我不是诗词专家,只有爱好,不懂评论;可是读得多了,管窥蠡测,似乎也能有点个人的看法。现在不妨写了出来,供大家品评。

  中国词家一向把词分为婉约与豪放两派。每一派中的诸作者也都各有特点,不完全是一个模样。在婉约派中,我最喜欢的是李后主、李易安和纳兰性德。在豪放派中,我最欣赏的是苏东坡。

  原因何在呢?

  我想提出一个真正的专家学者从来没有提过的肯定是野狐谈禅的说法。

  为了把问题说明白,我想先拉一位诗人来作陪,他就是李太白。我个人浅见认为,太白和东坡是中国几千年的文学史上两位最有天才的最伟大的作家。他们俩共同的特点是:为文如万斛泉涌,不择地而出,文不加点,倚马可待。每一首诗词,好像都是一气呵成,一气流转。他们写的时候,笔不停挥,欲住不能;我们读的时候,也是欲停不能,宛如高山滑雪,必须一气到底,中间绝无停留的可能。这一种气或者气势,洋溢充沛在他们诗词之中,霈然不可抗御。批评家和美学家怎样解释这个现象,我不得而知,这现象是明明白白地存在着的,我则丝毫也不怀疑。

  我在下面举太白的几首诗,以资对比: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蜀僧抱绿绮,西下峨嵋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你无论读上面哪一首诗,你能中途停下吗?真仿佛有一股力量,一股气势,在后面推动着你,非读下去不行,读东坡的词,亦复如是。这就是我独独推崇东坡和太白的原因。

  这种想法,过去并没有明确地意识到过,它埋藏在我心中有年矣。白内障动手术是我平生一件大事,它触动了我的内心,于是这种想法就下意识地涌出来,东坡词适逢其会自然流出了。

  我的文艺理论水平低,只能说出,无法解释,尚望内行里手有以教我。

  2000年3月20日

  第29章 写作《春归燕园》的前前后后

  自己也是一个喜欢舞笔弄墨的人,常常写点所谓散文。古人说:“文章是自己的好。”我也并不能例外。但是有一点差堪自慰的是,我多少有点自知之明,我并不认为自己所有的文章都好。大概估算起来,我喜欢的只不过有十分之一左右而已。为什么有的喜欢、有的不喜欢呢?是好是坏自己什么时候才知道呢?自己喜欢的同读者喜欢的是否完全一致呢?这是每一个写文章的人都会碰到的问题。

  为了解答这些问题,我举一篇散文:《春归燕园》来说明一下。

  这是一篇自己比较喜欢的东西,是在1978年秋末冬初写成的。为了说明问题,必须回到16年前去。在这一年春天,我写了一篇《春满燕园》。这一篇短文刊出后,获得了意料之中的又似乎出乎意料的好评和强烈的反应。

  我的学生写信给我,称赞这一篇东西。许多中学和大学课本中选了它当教材。以后有几年的时间,每年秋天招待新生入学时,好多学生告诉我,他们在中学里读过这篇东西。

  这一篇东西是在什么心情支配下写成的呢?

  这就必须了解当时的政治环境。从1957年所谓反右开始,极“左”的思潮支配一切,而且是越来越“左”。在那以后两年内,拔白旗、反右倾,搞得乌烟瘴气,一塌糊涂。同时浮夸风大肆猖獗。关于粮食产量,夸大到惊人的程度,而且还号召大家迎接共产主义的来临。接着来的是无情的惩罚:

  三年饥馑。我不愿意用“自然灾害”这个常用的词,明明绝大部分是人为的浮夸风造成的灾害,完全推到自然身上,是不公正的。到了1962年,人们的头脑似乎清醒了一点,政策改变了一点,对知识分子的政策也开始有点落实。广州会议,周总理和陈毅副总理脱帽加冕的讲话像是一阵和煦的春风,吹到了知识分子心坎里。知识分子仿佛久旱逢甘霖,仿佛是在狂风暴雨之后雨过天晴,心里感到异常的喜悦,觉得我们国家前途光明,个个如处春风化雨之中。

  我算是知识分子之一,这种春风化雨之感也深深地抓住了我,在我的灵魂深处萌动、扩散,让我感到空前地温暖。这一年春天我招待外宾的任务特别繁重,每隔几天,总要到北大临湖轩去一趟。当时大厅的墙上挂着一张水墨印的郑板桥的竹子,上面题着一首诗:

  日日红桥斗酒卮

  家家桃李艳芳姿

  闭门只是栽兰竹

  留得春光过四时

  我非常喜欢这最后两句诗。我有时到早了,外宾还没有来,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细味诗意,悠然神往,觉得真是春色满寰宇,和风吹万里。而且这个春光还不是转瞬即逝的,而是常在的。我又想到天天早晨在校园里看到学生读书的情景,结果情与景会,有动于衷,就写成了那一篇《春满燕园》。这是我比较喜欢的一篇东西,一写出来,我就知道,我个人感觉,它的优点就在一个“真”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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