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季羡林谈写作_季羡林【完结】(5)

  阅读文学作品是不是只限于文学青年呢?不,不是这样。我在这里不谈理论,只举两个现实的例子,因为现实的例证最有说服力。一个例证是北京一所搞工业的学院。院领导给学生开了一门有关唐诗宋词的课。原意只不过想给他们增加点中国文学的常识,结果却收到了完全为始料所不及的效果:

  青年学生学了这些诗词大为激动,大为兴奋,他们原来不十分知道我们伟大祖国竟有这样一些伟大的作家和作品。现在他们觉得祖国更加可爱了,无形中却成了一门最好的爱国主义教育的课程。此外,在陶冶性灵方面也起到了积极的作用。我们相信,这对他们以后搞纯技术的工作也会有很大帮助的。

  另一个例证是一个钢琴家。他旅居国外,名震遐迩。外国的音乐批评家都说他的弹奏中有一种说不出的优美深刻、从容大度的风格,是欧美钢琴家所没有的,使听者耳目为之一新。这种风格是从哪里来的呢?这位钢琴家自己说,这得力于他的父亲,他年幼时,父亲每天让他背一首唐诗宋词之类的旧诗词。积之既久,心中烂熟的那几百首旧诗词对他心灵的陶冶,不觉形之于钢琴弹奏中,从而产生让人赞叹的效果。

  这两个例子生动地说明了,阅读文学作品不应只限于文学青年,其他各科的青年,不管学的是工程、技术,是自然科学,是房屋建筑,无一不需要读点文学作品。一般人的看法,认为学习理工的青年可以不必分心去读什么文学作品,这种看法是完全错误的。我们常常有这样的经验,走进一个家庭,走进一家旅馆,只要看一看他们房中的陈设,就可以知道,这家的主人和旅馆的主持人或建筑师有没有文化修养,文化修养是高还是低。至于园林的布置,建筑物的设计,更与这种修养有密不可分的联系,这是大家都承认的,用不着多说。有没有文化修养,文化修养之高与低,不但表现在上面说的这种情况上,也表现在一个人的言谈举止、应对进退上;有与没有,是高是低,给人的印象迥乎不同。

  总而言之,我的用意只是想说,青年是我们未来希望之所寄托,他们的任务一是要不断提高自己的思想觉悟,由爱国主义、国际主义,进而走向共产主义,另一方面还要努力学习业务。除了自己专门的业务之外,一定要读一点中外文学作品,这同他们的终生事业有关,绝不可以等闲视之。成为一个共产主义者是今天我们广大青年的抱负,但是想达到这个目的,光靠政治觉悟还是不够的,必须掌握“人类创造的全部知识财富”。

  1983年4月14日晨

  第7章 漫谈散文

  对于散文,我有偏爱,又有偏见。为什么有偏爱呢?我觉得在各种文学体裁中,散文最能得心应手,灵活圆通。而偏见又何来呢?我对散文的看法和写法不同于绝大多数的人而已。

  我没有读过《文学概论》一类的书籍,我不知道,专家们怎样界定散文的内涵和外延。我个人觉得,“散文”这个词儿是颇为模糊的。最广义的散文,指与诗歌对立的一种不用韵又没有节奏的文体。再窄狭一点,就是指与骈文相对的,不用四六体的文体。更窄狭一点,就是指与随笔、小品文、杂文等名称混用的一种出现比较晚的文体,英文称之为“essay”或“familiaressay”,法文叫“essai”,德文是“essay”,显然是一个字。但是这些洋字也消除不了我的困惑。查一查字典,译法有多种。法国蒙田的essai,中国译为“随笔”,英文的“familiar essay”译为“散文”或“随笔”,或“小品文”。

  中国明末的公安派或竟陵派的散文,过去则多称之为“小品”。我堕入了五里雾中。

  子曰:“必也正名乎!”这个名,我正不了。我只好“王顾左右而言他”。

  中国是世界上散文第一大国,这绝不是“王婆卖瓜”,是必须承认的事实。

  在西欧和亚洲国家中,情况也有分歧。英国散文名家辈出,灿若列星。德国则相形见绌,散文家寥若晨星。印度古代,说理的散文是有的,抒情的则如凤毛麟角。世上万事万物有果必有因。这种情况的原因何在呢?我一时还说不清楚,只能说,这与民族性颇有关联。再进一步,我就穷辞了。

  这且不去管它,我只谈我们这个散文大国的情况,而且重点放在眼前的情况上。五四运动是中国近代史上的一件大事。在文学范围内,改文言为白话,也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件大事,七十多年以来,中国文学创作取得了长足的进步。但是,据我个人的看法,各种体裁间的发展是极不平衡的。小说,包括长篇、中篇和短篇,以及戏剧,在形式上完全西化了。这是福?是祸?我还没见到有专家讨论过。我个人的看法是,现在的长篇小说的形式,很难说较之中国古典长篇小说有什么优越之处。戏剧亦然,不必具论。至于新诗,我则认为是一个失败。至今人们对诗也没能找到一个形式。既然叫诗,则必有诗的形式,否则可另立专名,何必叫诗?在专家们眼中,我这种对诗的见解只能算是幼儿园的水平,太平淡低下了。然而我却认为,真理往往就存在于平淡低下中。你们那些恍兮惚兮高深玄妙的理论“只堪自怡悦”,对于我却是“只等秋风过耳边”了。

  这些先不去讲它,只谈散文。简短截说,我认为五四运动以来中国文坛上最成功的是白话散文。个中原因不难揣摩。中国有悠久雄厚的散文写作传统,所谓经、史、子、集四库中都有极为优秀的散文,为世界上任何国家所无法攀比。散文又没有固定的形式。于是作者如林,佳作如云,有如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旧日士子能背诵几十篇上百篇散文者,并非罕事,实如家常便饭。五四以后,只需将文言改为白话或抒情,或叙事,稍有文采,便成佳作。窃以为,散文之所以能独步文坛,良有以也。

  但是,白话散文的创作有没有问题呢?有的。或者甚至可以说还不少。

  常读到一些散文家的论调,说什么:“散文的诀窍就在一个‘散’字。”“散”字,松松散散之谓也。又有人说:“随笔的关键就在一个‘随’字。”“随”者,随随便便之谓也。他们的意思非常清楚:写散文、随笔,可以随便写来,愿意怎样写,就怎样写。愿意下笔就下笔,愿意收住就收住。不用构思,不用推敲。有些作者自己有时也感到单调与贫乏,想弄点新鲜花样,但由于腹笥贫瘠,读书不多,于是就生造词汇,生造句法,企图以标新立异来济自己的贫乏。结果往往是,虽然自我感觉良好,可是读者偏不买你的账,奈之何哉!读这样的散文,就好像吃掺上沙子的米饭,吐又吐不出,咽又咽不下,进退两难,啼笑皆非。你千万不要以为这样的文章没有市场,正相反,很多这样的文章堂而皇之地刊登在全国性的报刊上。我回天无力,只有徒唤奈何了。

  要想追究产生这种现象的原因,也并不困难,世界上就有那么一些人,总想走捷径,总想少劳多获,甚至不劳而获。中国古代的散文,他们读得不多,甚至可能并不读;外国的优秀散文,同他们更是风马牛不相及。而自己又偏想出点风头,露一两手。于是就出现了上面提到的那样非驴非马的文章。


小贴士: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好书推荐 | 季羡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