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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话能走多远_季羡林【完结】(28)

  我们感谢傅国涌先生对“另一个周作人”搜集了丰富翔实的资料。他在本文中有时也提出一些对周作人的看法,比如“其实起码在一九二八年以前,周作人的血并没有冷却、凝固,没有躲进他的书斋,品苦茶、写小品文,而是尽到了一个知识分子应尽的责任”。(页24t,二一开头)又如傅先生讲到,一九二二年三月,李大钊、陈独秀、蔡元培、汪精卫、邓中夏等一大批非常有影响的知识分子,在北京成立了“非宗教大同盟”,旨在反对宗教,尤其是基督教。周作人、钱玄同、沈兼士、马裕藻等则大倡信教自由。傅先生说:“八十年后回过头来看这段公案,如果不因人废言,是非是很清楚的,周作人他们‘少数’人无疑站在正确的一面。”(页25a)

  傅先生在不厌其详地列举了前期周作人的丰功伟绩之后,对他转变的过程和原因也作了一些分析。他写道:“他后期的变化(大致上在一九二七年冬天以后)在思想、性格上的根源也许由来已久,但李大钊的惨死,北新书局被迫停业,《语丝》被禁止(周作人和刘半农曾到一个日本朋友家避了一次难),这些变故对他的转变恐怕都产生了相当深刻的影响。”“一九二八年十一月,周作人发表了《闭户读书论》,我把这看做是他生命的分界线,从此以后那个曾和民族共同体共命运,与大时代同呼吸的周作人就彻底告别了过去,回到书斋。那一年周作人仅仅四十四岁,离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也不到十年。”(页27t)我认为,傅先生的分析是完全正确的,特别是他提到了“在思想、性格上的根源也许由来已久”,更具有真知灼见。鲁迅和周作人同出一个破落的52书库,幼年所受的教育和环境熏陶几乎完全一样。但是,到了后来,两人却走了截然不同的两条道路,其中思想和性格上的根源起着主导作用。这样说,可能有背于某一些教条。但是,如果不这样解释,又当怎样去解释呢?

  傅国涌先生的文章《另一个周作人》就介绍这样多。我在上面已经说到过,傅先生笔下“另一个周作人”是真实的,这里指的是五四时期叱咤风云的周作人。这当然是“真实的”。但是,日寇入侵后当了华北教育督办的周作人也是“真实的”。看样子,傅先生是想给前一个周作人打抱不平,“发潜德之幽光”。实际上,根据我个人的观察,第一个周作人,“另一个周作人”,现在也没有完全被遗忘,在五四运动的资料中还能够找到他的材料。我认为,我们所面临的困难是如何实事求是地评价像周作人这样一个知识分子。这种人的生命历程变动太大,几乎是从一个极端变到另一个极端,令人抓不住重点,也不知道从何处下手。

  我在上面的叙述中,好像是把周作人的生命历程分为前后两大部分,这是不够精确的。实际上应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由五四运动到一九二八年。在这个阶段中,周作人是那一群对准旧堡垒冲锋陷阵的最英勇的战士中的一员。第二阶段,约莫自一九二八年到一九三七年日寇正式入侵。在这一个阶段中,周作人回到了书斋,“闭户读书”,邀集了一批志同道合者,“且到寒斋吃苦茶”,倡导小品文,写写打油诗。这一批人批阅新生国文试卷,发现了一些错别字,如获至宝,诗兴大发,纷纷写诗加以讽刺,引起了鲁迅的强烈不满。这可以说是一个过渡阶段,主要原因是由周作人的思想和性格所决定的。第三阶段就是日寇正式大举入侵后一直到一九四五年日寇垮台。令人奇怪的但也并不太奇怪的是,在第一阶段,周作人风华正茂时就常常发表不喜欢谈政治的言论。但是到了第三阶段,他不但谈了政治,而且身体力行当了大官,不是共产党的官,也不是国民党的官,而是外来侵略者的官。这一顶汉奸的帽子是他给自己戴上的,罄东海之水也是洗不清的。在这个问题上,同周作人境况类似的人往往祭起动机这个法宝来企图逃脱罪责。我没有研究过周作人,不敢乱说。即使他有的话,也自在意料之中。我们是动机与效果的统一论者,但是归根结底,效果起决定性的作用。

  在这里,我忽然想到了汪精卫。他同周作人有十分相似的经历,但更为鲜明、突出。年轻的汪精卫,一腔热血,满怀义愤,到北京来想炸死摄政王,不幸失败被俘。他写了一首有名的诗:

  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诗句豪气冲天,掷地可作金石声。可惜他没能如愿,他被营救了出来。从那以后,在长达几十年的漫长的时期中,汪精卫活跃在国民党的政坛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极尽云谲波诡之能事,最终充当了日伪政权的主席。我在什么地方读到过他的一番谈话,大意是说:如果他不出来充当日伪政府的主席,日寇杀中国人将会更多。这就是汪精卫的动机论。这话大有佛祖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气概,真不知人间尚有“羞耻”二字!

  从周作人和汪精卫事件中,我想到了两个问题:一个是人生的寿夭问题,一个是保持晚节的问题。这两个问题有区别,又有联系。我先从第一个问题谈起。除非厌世自杀的极少数人以外,人类,同其他一切生物一样,没有不想寿而想夭的。在人们的口头语中有大量这样的话,比如“长命百岁”、“寿比南山”、“福寿双全”等等。对皇帝则说“万岁”、“万寿无疆”等等颂词。在许多年前中国造神运动达到顶峰的时候,我们不是也都狂呼“万岁”和“万寿无疆”吗?总之,在一般人的思想中,长寿是一件好事。这对绝大多数的人来说也是正确的。但对极少数的人来说,长寿不但不是好事,而是天大的坏事。比如,如果周作人在五四运动中或者其后不久就死掉的话,他在中国文学史上将永远成为一个新文化的斗士。然而他偏偏长寿了,长寿到成为不齿于人类的大汉奸卖国贼。对周作人来说,长寿不是一种不折不扣的灾难吗?再比如汪精卫。如果他那“引刀成一快”的愿望得以实现的话,他将成为同岳飞等并列的民族英雄,流芳千古。然而他偏偏又长寿了,长寿到成为比周作人更令人憎恨的狗屎堆,遗臭万年。对汪精卫来说,长寿也成了一场灾难。这种想法,古代人也有过。唐代大诗人白居易有一首诗:

  周公恐惧流言后,王莽谦恭未篡时。

  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王莽就是死得太晚了。他因长寿而露了马脚,成为千古巨奸。

  谈到这里,就同第二个问题联结上了:保持晚节的问题。中国自古以来一向非常重视晚节的问题。《战国策?秦策五》说:“诗云:行百里者,半于九十。此言末路之难也。”宋代的大政治家韩琦在《在北门九日燕诸曹》一诗中写道:“莫羞老圃秋容淡,要看寒花晚节香。”寓意深远,值得玩味。中国还有“盖棺论定”的说法,意思是,人只要活着,不管年纪多大,就有变的可能。只有盖棺以后,才能对他论定。周作人和汪精卫晚节不保,没有盖棺,即可论定了。我们从这两个人身上可以“学习”到很多东西,他们是地地道道的反面教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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