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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羡林生命沉思录_季羡林【完结】(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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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的“味”和印度的nasa,涵义或引申义并不相同,但是,二者都同出于舌头,而不像西方那样审美对象只限于眼之所见和耳之所闻,其中必有原因。  西方文论学家企图把一篇文学作品加以分析、解剖,给每一个被分析的部分一个专门名词,支离繁琐。而东方的以中国文论家为代表的文论家则从整体出发,把他们从一篇文学作品中悟出来的道理或者印象,用形象化的语言,来给它一个评价,比如“清新庚开府,俊逸鲍参军”,对李白则称之曰“飘逸豪放”,对杜甫则称之为“沉郁顿挫”,如此等等,例子不胜枚举,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文论话语,想把它们融会在一起,不亦难乎!至于这两种话语哪一个更好,我无法回答。我是不薄西方爱东方,就让这两种话语并驾齐驱,共同发展下去吧。  王静安《人间词话》说:“‘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这类有关“炼”字的论述,古代文论中极多。西方写散文和写诗,使用的词儿有时也会不相同的,其中也有“炼”的意味,但不像中国这样严重而已。在中国类似的例子还可以举出许多来,仅就大家所熟知的例子就有“春风又绿江南岸”中的“绿”字,可以说:著一“绿”字而境界全出。“先生之德,山高水长”改一个字,把“德”改为“风”,则意味迥乎不同。至于“池塘生青草”这样传颂千古的名句,若译为西文,则必平淡枯燥,让西方人大惑不解。唐代王维的诗,与此句有相通之处。我个人认为,这是中国诗歌与禅趣密切相联的表现,只能意会,不能言传,一落言筌,立即失色。  中国这些话语,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很笼统,很不确切,有人可能认为是不“科学”——我坦白承认,我从前就属于这类人——很模糊。我现在却认为,妙就妙在模糊上。模糊能给人以整体概念和整体印象。这样一来,每个读者都有发挥自己想象力和审美能力的完全的自由,海阔天空,因人而异,每个人都能够得到自己那一份美感享受,不像西方文论家那样,对文学作品硬作机械的分析,然后用貌似谨严、“科学”的话语,把自己的意见表达出来,牵着读者的鼻子走,不给读者以发挥自己想象力的自由。假如给点自由的话,也决不会太多。  当年鲁迅主张“拿来主义”,我们现在要在拿来的同时,大力张扬“送去主义”。你不来拿,我偏要送给你,但送之必有术。其术首先认真钻研我们这一套植根于东方综合思维模式的文论话语,自己先要说得清楚,不能以己之昏昏昭昭;其次则要彻底铲除“贾桂思想”,理直气壮地写出好文章,提出新理论。只要我们的声音响亮准确,必能振聋发聩。  在德国,实证主义的研究方法,其精神与中国考据并无二致,其目的在于拿出证据,追求真实——我故意不用“真理”二字,然后在确凿可靠的证据的基础上,抽绎出实事求是的结论。德国学术以其“彻底性”蜚声世界。  令人吃惊的是,到了今天,竟还有少数学者,怀抱“科学”的尚方宝剑,时不时祭起了“科学”的法宝,说我的说法不“科学”,没有经过“科学”的分析。另外还有个别学者,张口“这是科学”,闭口“这是科学”,来反对中国的气功,甚至中国的医学、针灸、拔罐子等等传统医疗方法。把气功说得太神,我也无法接受。但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经过国内外多年的临床应用,证实这些方法确实有效,竟还有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死抱住“科学”不放,岂不令人骇异吗?  现在事实已经证实了,这位“赛先生”(即科学)确实获得了一部分成功,获得了一些真理,这是不能否认的。但是,通向真理的道路,并不限于这一条。东方的道路也同样能通向真理。  汉语只有单字,没有字母,没有任何形态变化,词性也难以确定,有时难免显得有点模糊。在五四运动期间和以后一段时间内,有人就想进行改革,不是文字改革,而是语言改革,鲁迅就是其中之一,胡适也可以算一个。到了现在,“语言改革”的口号没有人再提了。但是研究汉语的专家们的那一套分析汉语语法的方式,我总认为是受了研究西方有形态变化的语言的方法的影响。我个人认为,这一条路最终是会走不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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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糖是一种微末的日用食品,平时谁也不会重视它。可是“糖”这个字在西欧各国的语言中都是外来语,来自同一个梵文字sarkarā,这充分说明了,欧美原来无糖,糖的原产地是印度。这样一来,糖一下子就同我的研究工作挂上了钩。于是我就开始注重这个问题,并搜集这方面的资料。后来,又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一张伯希和从敦煌藏经洞拿走的,正面写着一段佛经,背面写着关于印度造糖法的残卷,几经辗转,传到了我的手里。大家都知道,敦煌残卷多为佛经,像这样有关科技的残卷,真可谓是凤毛麟角,绝无仅有。从伯希和起,不知道有多少中外学人想啃这个硬核桃,但是没有能啃开,最后终于落到我手中。我也惊喜欲狂,终于啃开了这个硬核桃。  唐太宗派人到印度去学习制糖法,不过表示当时印度在制糖技术的某一方面有高于中国之处。中国学习的结果是,自己制造出来的糖“色味逾西域远甚”。文化交流的历史往往如此。在以后的长时间内,中印在制糖方面还是互相学习的。  糖本是一件小东西,然而在它身上却驮着长达一千多年的中印两国文化交流的历史。  印度的寓言故事,不但见于《伊索寓言》中,也见于许多欧洲古代和近代书中,比如《十日谈》、《拉芳丹寓言》、《格林童话集》等等。关于这个问题,欧洲学者们是有争论的。一派主张原产于希腊,另一派主张原产于印度。尽管他们的看法不同,但是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承认这些寓言故事不是独立产生的,我是主张:绝大部分源于印度。有什么证实呢?众所周知,印度在文艺创作方面是有一些特点的,印度人民比较富于幻想力。  印度书《五卷书》在印度传本甚多,传播的地区很广,传播的时间很长。其中的寓言故事绝大部分都是民间故事,是老百姓自己创造出来的。以后,各个宗教都利用这些故事为宣扬自己的教义服务。有一些文人学士也在不同时期采用不同的形式,把这些故事搜集起来,加以整理、编写,写成了不同的书。《五卷书》是其中最闻名最有代表性的一部。这一部书最晚的一个本子是公元12世纪才纂成的。最早的本子始于何时,现在还说不清,恐怕要早上几百年,近千年。6世纪时,《五卷书》被译成了巴列维语。由巴列维语转译成阿拉伯语和古代叙利亚语。这个巴列维语译本现在已经佚失。但是根据这个译本而译出来的阿拉伯语译本却以《卡里来和笛木乃》的名字成为《五卷书》走遍了全世界的阶梯。  “诗的灵魂”理论的轮廓大体如下:词汇有三重功能,能表达三重意义:一、表示功能——表示义(字面义,本义);二、表示功能——指示义(引申义,转义);三、暗示功能——暗示义(领会义)。以上三个系列又可以分为两大类:说出来的,包括一和二;没有说出来的,包括三,在一和二也就是表示功能和指示功能耗尽了表达能力之后,暗示功能发挥作用。这种暗示就是他们所谓的“韵”。《韵光》第一章说:可是领会义,在伟大诗代的语言(诗)中,却是另外一种不同的东西;这显然是在大家都知道的肢体(成分)以外的不同的东西,正像女人中的(身上的)美一样。这种暗示功能、暗示义(领会义)有赖于读者的理解力和想象力,可能因人而异,甚至因时因地而异,读者的理解力和想象力在这里有极大的能动性。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这也许就是产生美感的原因。这种暗示就是这一批文艺理论家的所谓韵(dhvani)。在审美活动过程中,审美主体的主观能动性发挥得越大,他就越轻易感到审美客体美,这就是“韵”的奇妙作用。韵是诗的灵魂。  他们把诗分为三个层次:第一,真诗,以没有说出来的东西也就是暗示的东西为主;第二,价值次一等的诗,没有说出来的只占次要地位,只是为了装饰已经说出来的东西;第三,没有价值的诗,把一切重点都放在华丽的语言上,放在雕琢堆砌上。在这里,可以说是层次分明。没有说出来的暗示的东西,其价值超过说出来的东西,在说出来的东西中,词藻雕饰最无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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