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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羡林生命沉思录_季羡林【完结】(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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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作者学问多么大,名气多么高,在死守教条的基础上,在迎合上意的前提下,写出来的决不会是好书,有时是违反作者本意的产品。有人称之为“以论代史”,而不是“以论带史”。要害在于一个“论”字。这是什么样的“论”呢?我在上面已经指出来过,这是带有前苏联印记的“论”,而不是纯正的马克思主义的“论”。历史研究,贵在求真,决不容许歪曲历史事实,削足适履,以求得适合他们的“论”。  写文章引用别人的著作甚至观点,是决不可避免的,但必须注明出处,这是起码的学术道德,我决不敢有违。假如想开辟一个新领域,创造一个新天地,那就必须自找新材料,偷懒是万万不容许的。  没有安定团结,我们的经济很难搞上去,我们的政治也很难发挥应有的作用。然而我们需要的是真正的安定团结。在许多知识分子,非凡是老知识分子还有一肚子气的情况下,真正的安定团结恐怕还难以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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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是一个没有名利思想的人——我怀疑真有这种人,过去由于一些我曾经说过的原因,表面上看起来,我似乎是淡泊名利,其实那多半是假象。但是,到了今天,我已至望九之年,名利对我已经没有什么用,用不着再争名于朝,争利于市,这方面的压力没有了。  从1967年12月以后,我多活一天,就等于多赚了一天,算到现在,我已经多活了,也就是多赚了三十多年了,已经超过了我的满足的程度。死亡什么时候来临,对我来说都是无所谓的,我随时预备着开路,而且无悔无恨。我并不像一些魏晋名士那样,表面上放浪形骸,不怕死亡,其实他们的狂诞正是怕死的表现。假如真正认为死亡是微不足道的事,何必费那么大劲装疯卖傻呢?  我常说,吃饭为了活着,但活着并不是为了吃饭。  我决不说半句谎言,决不添油加醋。我的经历是什么样子,我就写成什么样子。  时间是亳不留情的,它真使人在自己制造的镜子里照见自己的真相!  今天是新年元旦。从午夜零时起,自己是不折不扣的八十老翁了。然而这老景却真如古人诗中所说的“青霭人看无”,我看不到什么老景。看一看自己的身体,平平经常,同过去一样。看一看四周的环境,平平经常,同过去一样。金色的朝阳从窗子里流了进来,平平经常,同过去一样。楼前的白杨,确实粗了一点,但看上去也是平平经常,同过去一样。时令正是冬天,叶子落尽了;但是我相信,它们正蜷缩在土里,做着春天的梦。水塘里的荷花只剩下残叶,“留得残荷听雨声”,现在雨没有了, 上面只有白皑皑的残雪。我相信,荷花们也蜷缩在淤泥中,做着春天的梦。总之,我还是我,依然故我;四周的一切也依然是过去的一切……我是不是也在做着春天的梦呢?我想,是的。我现在也处在严寒中,我也梦着春天的到来。  我常以知了自比。知了的幼虫最初藏在地下,黄昏时爬上树干,天一明就脱掉下旧壳,长出了翅膀,长鸣高枝,成了极富诗意的虫类,引得诗人“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了。我现在就是一只长鸣高枝的蝉,名声四被,头上的桂冠比“文革”中头上戴的高帽子还要高出很多,有时候我自己都觉得脸红。其实我自己深知,我并没有那么好。然而,我这样发自肺腑的话,别人是不会相信的。  我相信,我同朋友之间就是有缘分的。我们一见如故,无话不谈。没见面时,总惦记着见面的时间;既见面则如鱼得水,心旷神怡;分手后又是朝思暮想,忆念难忘。对我来说,他们不是亲属,胜似亲属。  我的工作主要是爬格子。几十年来,我已经爬出了上千万的字。这些东西都值得爬吗?我认为是值得的。我爬出的东西不见得都是精金粹玉,都是甘露醍醐,吃了能让人飞升成仙;但是其中绝没有毒药,绝没有假冒伪劣,读了以后,至少能让人获得点享受,能让人爱国、爱乡、爱人类、爱自然、爱儿童,爱一切美好的东西。  我有时幻想:自己为什么不能像朋友送给我摆在桌上的奇石那样,自己没有生命,但也决不会有死呢?我有时候也幻想:能不能让造物主勒住时间前进的步伐,让太阳和月亮永远明亮,地球上的一切生物都停住不动,不老呢?哪怕是停上十年八年呢?  不虞之誉,纷至沓来;求全之毁,几乎绝迹。我所到之处,见到的只有笑脸,感到的只有暖和。时时如坐春风,处处如沐春雨,人生至此,实在真应该满足了。然而,实际情况却并不完全这样舒服。古人说:“不如意事常八九。”这话对我现在来说也是适用的。我时不时地总会碰到一些令人不愉快的事情,让自己的心情半天难以平静。即使在春风自得中,我也有自己的苦恼。我明明是一头瘦骨嶙峋的老牛,却有时被认成是日产鲜奶千磅的硕大肥牛。已挤出了奶水五百磅,还求索不止,认为我打了埋伏。其中情味,实难向外人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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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就像鲁迅笔下的那一位“过客”那样,我的任务就是向前走,向前走。前方是什么地方呢?老翁看到的是坟墓,小女孩看到的是野百合花。我写《八十述怀》时,看到的是野百合花多于坟墓,今天则倒一个个儿,坟墓多而野百合花少了。不管怎样,反正我是非走上前去不行的,不管是坟墓还是野百合花,都不能阻挡我的步伐。  记得有两句诗:“凡所难求皆绝好,及能如愿便平常。”我现在深深地熟悉到在朴素语言中蕴含的真理。我现在确实如愿了,但是心情平常到连平常的感觉都没有了。现在是2000年1月1日,同1999年12月31日,除了多一天以外,绝没有任何不同的地方。早晨太阳从东方升起,到了晚上,仍然会在西方落下。  我经常说:人们吃饭是为了活着,但活着不是为了吃饭。这是我的最根本信条之一,我也身体力行。我现在仍然是黎明即起,兀兀穷年,不求有惊人之举,但求无愧于心,无愧于吃下去的饭。  多少年来,我成了陶渊明的信徒。他的那一首诗:“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我感到,我现在大体上能够做到了,对生死之事,我确实没有多虑.。要害在一个“应”字,这个“应”字由谁来掌管,由谁来决定呢?我不能知道,反正不由我自己来决定。既然不由我自己来决定,那么由它去吧。  我认为,我是熟悉自己的,换句话说,是有点自知之明的。我经常像鲁迅先生说的那样剖析自己,然而结果并不美妙,我剖析得有点过了头,我的自知之明过了头,有时候真感到自己一无是处。  我说过不少谎话,因为非此则不能生存。但是我还是敢于讲真话的,我的真话总是大大超过谎话。因此我是一个好人。  我在任何文章中讲的都是真话,我不讲半句谎话。  现在,我的人生之旅快到终点了,我经常回忆80年来的历程,感慨万端。我曾问过自己一个问题,假如真有那么一个造物主,要加恩于我,让我下一辈子还转生为人,我是不是还走今生走的这一条路?经过了一些思虑,我的回答是:还要走这一条路。但是有一个附带条件:让我的脸皮厚一点,让我的心黑一点,让我考虑自己的利益多一点,让我自知之明少一点。  我自认为是一个颇为敏感的人,我这一面心镜,虽不敢说是纤毫必显,然确实并不迟钝。我相信,我的镜子照出了20世纪长达九十年的真实情况,是完全可以依靠的。  个人走的路有时候并不由自己来决定,假如我当年留在家里,走的路是一条贫农的路。生活可能很苦,但风险决不会大。我今天的路怎么样呢?我广开了眼界,熟悉了世界,熟悉了人生,获得了虚名。我曾走过阳关大道,也曾走过独木小桥;坎坎坷坷,又颇顺顺当当,一直走到了耄耋之年。假如当年让我自己选择道路的话,我究竟要选哪一条呢?概难言矣!  现在,我的人生之旅快到终点了,我经常回忆80年来的历程,感慨万端。我曾问过自己一个问题,假如真有那么一个造物主,要加恩于我,让我下一辈子还转生为人,我是不是还走今生走的这一条路?经过了一些思虑,我的回答是:还要走这一条路。但是有一个附带条件:让我的脸皮厚一点,让我的心黑一点,让我考虑自己的利益多一点,让我自知之明少一点。  古人云:太上忘情。我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凡人,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忘情的地步,只有把自己钉在感情的十字架上了。  对我自己来说,文章能抒发我的感情,表露我的喜悦,缓解我的忿怒,激励我的志向。这样的好处已经算不少了。  中国的旧式文人有的有一种非常恶劣的习气:文章是自己的好,这种习气,我幸而沾染得不算太浓,我还有一点自知之明。  一个人一辈子做事、读书,不管是干什么,其中都有“机遇”的成分。我自己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大概从1973年开始,在看门房、守电话之余,着手翻译。我一定要译文押韵。但有时候找一个适当的韵脚又异常困难,我就坐在门房里,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人,大半都不熟悉,只见眼前人影历乱,我脑筋里却想的是韵脚。下班时要走四十分钟才能到家,路上我仍搜索枯肠,寻求韵脚,以此自乐,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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