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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羡林谈人生_季羡林【完结】(38)

  但事情有时候也会极凑巧的,正巧在这时候,西园、虎文带了文文来这小城里看我。虎文以前信上常讲到他俩决意从事儿童教育。现在见了面,他便带给我具体的计划。那两天正下雨,我们就坐在旅馆的饭厅里畅谈。屋子里暗暗的,到处浮动着一片烟雾。窗子外面也只看到一条条的雨丝从灰暗的天空里牵下来。我自己仿佛到了一个童话的国里去。虽然虎文就坐在我靠近,但他的声音却像从遥远渺冥的什么地方飘过来,一声声都滴到我灵府的深处,里面有的是神秘的力量。我最初还意识到自己,但终于把一切把自己都忘掉了,心头只氤氲这么一点无名的欢悦。偶尔一抬头,才仿佛失神似的看到吹落在玻璃窗子上的珍珠似的雨滴,亮晶晶地闪着光。我当时真高兴,我简直觉得这事业是再神圣不过的了。他们走后,我曾写给他们一封信说:“我已经把这两天归入我一生有数的几个最痛快的日子里去。”他们一定能了解我的意思,但他们或许想到另外一方面去。友情当然带给我快乐,但他们的理想带给我的快乐却还更大些。

  我当时曾答应虎文,也要帮一点忙。但这只是一时冲动说出来的。自己究竟能做什么,连自己也是颇有点渺茫的。自己在这里念了6年语言学,念过纪元前一千多年的《梨俱吠陀》,念过世界上最长的史诗之一《摩诃婆罗多》,念过佛教南宗的巴利文经典,中间经过阿拉伯文的《可兰经》,一直到俄国的普希金、高尔基。但儿童文学却是一篇也没念过。不过,自己主要研究对象的印度,是世界上无与伦比的寓言和童话国。有一些学者简直认为印度是世界上一切寓言和童话的来源。所以想来想去,决意在巴利文的《本生经》(jtaka)里和梵文的《五卷书》里选择最有趣的故事,再加上一点自己的幻想,用中文写出来,给中国的孩子们看。我所以不直接翻译,因为原文文体很古怪。而且自己一想到自己读中文翻译的经验就头痛,不愿意再让孩子们受这不必要的苦。

  但我并没有什么不得了的野心,我的愿望只是极简单极简单的。自己在将近二十年的莫名其妙的生活中,曾一度忘记自己是孩子过;也曾在短时间内演过几千年演下来的悲剧!后来终于又发现了自己:这对我简直是莫大的欣慰。同时老朋友又想在这方面努力,自己也应当帮忙呐喊两声。现在就拿这本小书献给西园和虎文,同时也想把我学校里那间很低而且幽暗的图书室——我受过它的恩惠,然而有一个期间竟被我忘掉的——深深地刻在记忆里。倘若有同我一样只有并不绚烂的童年的孩子们读了,因而在童年的生活上竟能抹上一道哪怕是极小的彩虹,我也总算对得起孩子们,也就对得起自己了。

  1941年12月15日德国哥廷根

  (此文为《印度寓言》一书自序)

  人间自有真情在

  前不久,我写了一篇短文:《园花寂寞红》,讲的是楼右前方住着的一对老夫妇。男的是中国人,女的是德国人。他们在德国结婚后,移居中国,到现在已将近半个世纪了。哪里想到,一夜之间,男的突然死去。他天天莳弄的小花园,失去了主人。几朵仅存的月季花,在秋风中颤抖、挣扎,苟延残喘,浑身凄凉、寂寞。

  我每天走过那个小花园,也感到凄凉、寂寞。我心里总在想:到了明年春天,小花园将日益颓败,月季花不会再开。连那些在北京只有梅兰芳家才有的大朵的牵牛花,在这里也将永远永远地消逝了。我的心情很沉重。

  昨天中午,我又走过这个小花园,看到那位接近米寿的德国老太太,在篱笆旁忙活着。我走近一看,她正在采集大牵牛花的种子。这可真是件新鲜事儿。我在这里住了30年,从来没有见到过她莳弄过花。我满腹疑团:德国人一般都是爱花的,这老太太真有点个别。可今天她为什么也忙着采集牵牛花的种子呢?她老态龙钟,罗锅着腰,穿一身黑衣裳,瘦得像一只螳螂。虽然采集花种不是累活,她干起来也是够呛的。我问她,采集这个干什么?她的回答极简短:“我的丈夫死了,但是他爱的牵牛花不能死!”

  我心里一亮,一下子顿悟出了一个道理。她男人死了,一儿一女都在德国。老太太在中国可以说是举目无亲。虽然说是入了中国籍,但是在中国将近半个世纪,中国话说不了十句,中国饭吃不惯。她好像是中国社会水面上的一滴油,与整个社会格格不入。平常只同几个外国人和中国留德学生来往,显得很孤单。我常开玩笑说:她是组织上入了籍,思想上并没有入。到了此时,老头已去,儿女在外,返回德国,正其时矣。然而她却偏偏不走。道理何在呢?我百思不得其解。现在,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让我看到她采集大牵牛花的种子。我一下子明白了:这一切都是为了死去的丈夫。

  丈夫虽然走了,但是小花园还在,十分简陋的小房子还在。这小花园和小房子拴住了她那古老的回忆,长达半个世纪的甜蜜的回忆。这是他俩共同生活过的地方。为了忠诚于对丈夫的回忆,她不肯离开,不忍离开。我能够想象,她在夜深人静时,独对孤灯。窗外小竹林的窸窣声,穿窗而入。屋后土山上草丛中秋虫哀鸣。此外就是一片寂静。丈夫在时,她知道对面小屋里还睡着一个亲人,自己不会感到孤独。然而现在呢,那个人突然离开自己,走了,永远永远地走了。茫茫天地,好像只剩下自己孤零一人。人生至此,将何以堪!设身处地,如果我处在她的地位上,我一定会马上离开这里,回到自己的祖国,同儿女在一起,度过余年。

  然而,这一位瘦得像螳螂似的老太太却偏偏不走,偏偏死守空房,死守这一个小花园。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死去的丈夫。

  这一位看似柔弱实极坚强的老太太,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这一点恐怕她比谁都明白。然而她并未绝望,并未消沉。她还是浑身洋溢着生命力,在心中对未来还抱满了希望。她还想到明年春天,她还想到牵牛花,她眼前一定不时闪过春天小花园杂花竞芳的景象。谁看到这种情况会不受到感动呢?我想,牵牛花而有知,到了明年春天,虽然男主人已经不在了,一定会精神抖擞,花朵一定会开得更大,更大;颜色一定会更鲜艳,更鲜艳。

  1992年9月20日

  迈耶一家

  迈耶一家同我住在一条街上,相距不远。我现在已经记不清楚,我是怎样认识他们的。可能是由于田德望住在那里,我去看田,从而就认识了。田走后,又有中国留学生住在那里,三来两往,就成了熟人。

  他们家有老夫妇俩和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老头同我的男房东欧朴尔先生非常相像,两个人原来都是大胖子,后来饿瘦了。脾气简直是一模一样,老实巴交,不会说话,也很少说话。在人多的时候,呆坐在旁边,一言不发;脸上却总是挂着憨厚的微笑。这样的人,一看就知道,他绝不会撒谎、骗人。他也是一个小职员,天天忙着上班、干活。后来退休了,整天待在家里,不大出来活动。家庭中执掌大权的是他的太太。她同我的女房东年龄差不多,但是言谈举动,两人却不大一样。迈耶太太似乎更活泼,更能说会道,更善于应对进退,更擅长交际。据我所知,她待中国学生也是非常友好的。住在她家里的中国学生同她关系都处得非常好。她也是一个典型的德国妇女,家庭中一切杂活她都包了下来。她给中国学生做的事情,同我的女房东一模一样。我每次到她家去,总看到她忙忙碌碌,里里外外,连轴转。但她总是喜笑颜开,我从来没有看到她愁眉苦脸过。他们家是一个非常愉快美满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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