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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囊_蔡崇达【完结】(28)

  他走进我的房间,似乎有点急躁:“你知道吗?被你打扰的缘故,我这个暑假预计要完成的目标,只完成了八成,我明年就初三了,这是我的一个战役,你答应我,不要再拖累我。”

  我点点头。

  “我要告诉你的是,困惑、一时找不到未来的大目标这很正常,没有几个人能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可以过什么样的生活,你做好眼前的一件件事情就可以了。”

  “那你为什么那么早就知道自己要过什么生活?”

  这个问题,或许真是问到他心坎里了。他突然两眼放大,像下了一个决心一般,转过头和我郑重地宣告:“因为我想,我是天才。”

  在宣告结束后,他似乎才突然记起此次来我家的任务:“不过,你也是人才,人才不着急,按照生活一点点做好,生活会给你答案的。”

  “真的?”

  “真的。”

  我没想到的是,我竟然会在他面前哭了。

  过了那个暑假,文展初三了。用他的话说,他要迎来第一场战役了。当时有个奇怪的政策,重点中专,只招某一个分数段的高材生。按照计划,文展必须准确把自己的命运,投进那个分数段里。我知道,这个尝试的难度。

  或许有种被他遗弃的哀怨感,更或许是因为相信他的话——他是天才,和我不是同一档次的人,我决定不再去文展家里了。但是文展每次上学,都要经过我家,我们总还是不可避免要碰到。

  我莫名其妙地害怕那种相遇,每次见到他,仿佛自己的粗陋一下子全部裸露了,自己的困惑不自觉地又汹涌起来。

  但他每次都分外热情,坚持要拉我同行。同行的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述自己已经实现的某个目标:“我上次单元考,准确地考到九十分,这次,则比我预计的多了一分,我相信自己能准确掌控分数了。”

  我只能微笑。

  “你呢?”

  “我不知道,就先做好小事,大事以后再想。”

  “别着急,到自己能想明白的时候,就会突然明白的。”他鼓励我。

  事实上,感觉被文展抛弃的,倒不仅仅是我。或许是时间确实不够了,也或许文展觉得自己已经完成了领导力阶段性的训练目标,文展越来越压缩“兵团”在他家的活动时间,到最后,只留下星期六两点到三点,这短暂的一个小时,允许其他玩伴前来探望。

  许多人不解,跑来向我询问原因。

  “或许他骨子里头是个自私的人,用完我们就不要了吧。”当我说出这样的话,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这让我察觉,自己在一定程度上成了被他“奴役”的人。而这种意识,让我分外痛恨起文展。

  我甚至偷偷想象:如果他失败了,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让我意外的是,这样的表情,我竟然很快就看到了。母亲总有意无意地给我带来文展的消息,她说,文展似乎是压力过大,每次一考试就头疼到不行,成绩下滑,还整夜整夜地失眠,头发一直在掉。“他爸妈很担心,有空你多带些孩子去看看他。”

  “他不需要我们的,我们开导不了他的,因为他比我们厉害多了。”第一句话或许是气话,但第二、三句话,确实是我担心的实话。

  终于,在一次上学途中,我追上文展想说些什么。

  他当时应该正处于非常敏感的状态,一下子捕捉到我准备讲出口的某些安慰的话——某些会让他不舒服的话,还没等我开口,他就傲慢地答:“你以为你能开导我?”

  语气一贯地居高临下,但是,或许是因为恼怒,听得到因为兔唇而发出的很大的鼻腔音。

  我们居住的这个闽南小镇,据说第一批先民是在晋朝,镇子里还循着当时的许多古制,其中之一就是每到元宵节,镇教育委员会就会奖励当年各个年级考试前几名的人。

  在以往,文展总是那个年龄段绝对的第一名,而我则总在前三名里来回和其他人角力。那年元宵节,我因为还没从自我的怀疑中恢复过来,只考了个第六名。这样的成绩,我本来是决不愿意前去领奖的,然而,母亲鼓励我说:“领到的奖金全归你。”第六名奖金五十元,相当于两套漫画书,我终于硬着头皮去了。

  因为是循古制设立的奖项,颁奖的过程也循古制。先是当地有名望的老文人,摇头晃脑地宣读捐款的乡绅名单,然后再用同样的腔调,一一诵读获奖的孩童。诵读的秩序,从低年级到高年级,奖金也依次增加。

  我小时候是极爱听这样的诵读的,抑扬顿挫很有韵味,而且经由老先生的嘴巴这么一念,仿佛自己成了某种质感的能人。那天我只是着急想听他赶紧念诵完,才发觉,那老先生念诵的节奏实在有点太慢。我焦躁不安地到处巡视前来领奖的人,隐隐觉得不对,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念文展所在的那个年段——竟然没有文展的名字。

  我心怦怦直跳,顾不上领钱拔腿就往自己家里跑。跑到家寻住母亲,上气不接下气:“没有文展的名字,文展竟然没有进入领奖的名单,文展考砸了,文展完蛋了。”

  母亲当下愣住了:“他怎么可能完蛋了?他可是文展。”

  其他的孩子也听说了这个消息,但我们后来统一得出的答案是:文展没有考砸,文展是忘记去登记成绩,以致没有领奖的机会。

  对于这个答案,我们试图几次找文展求证过。然而,文展在那个寒假,以及接下来的时间,完全拒绝和我们见面。

  以前文展总交代父母,自己的家门要一直开着,方便我们来找他玩。那个寒假开始,他家总闭得紧紧的。我们在门外一直敲门喊,回应的通常只有文展的母亲:“他在温习功课,再一个学期要中考了,他没时间和你们玩。”

  渐渐地,文展兵团算是瓦解了。玩伴们三三两两,组成新的团队,各自调皮捣蛋去了,而我,再一次有意无意让自己落了单,整天赖在家里。实在无聊的时候,我开始一篇篇地胡乱编写着故事。写完之后,再自己读给自己听。

  母亲怕极了,总和人担心地说:“会不会读书读到脑子烧坏掉了。”让她加重担心的原因还在于:“你看,我邻居家的文展,也变得怪怪的。”

  有了这种意识,母亲当机立断想了一个办法:让自己的孩子旷课半个学期,就跟着在船上工作的父亲,到宁波出差。

  当时的宁波,比起我所在的老家小镇,无疑是个匪夷所思的大城市。我就居住在后来被开发成“老外滩”的一个酒店里,认识了一个个活生生的城市里的孩子,实实在在地呼吸着大城市的空气。虽然留在我脑海里的东西不多,但我似乎忘记了在小镇纠结的许多事情。

  等到我回老家时,已经是期末考的前夕,也是在那一周,初三年级的学生要提前举办中考了。

  这样的时间点,让我再次挂心起文展。虽然在家自己尝试补回半个学期的功课很辛苦,我依然隔三岔五去敲文展家的门,我想当面交给他自己在宁波买的明信片,我想,这能更加笃定他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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