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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往事:黑帮的童话_浪翻云【完结】(15)

  公元一九八九年农历十月十七,我应该记住的一天。

  我能够永远都记住这个日子,除了这一天是我的好兄弟鸭子的生日之外,还因为,在那天我认识了夏冬和北条。

  烟花厂爆炸之后,老板连夜就逃之夭夭。大腹便便的镇长赶到处理大会上,对着夏冬以及那些痛苦欲绝的死难者家属们说:“经过调查,这次事件是由于违规操作引起的。主要负责人现在已经逃跑,公安机关正在抓紧追查。请大家相信政府,一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这句话过去了三个多月,当夏冬与死难者的家属们一次次来到镇长办公室,见到的却是一副越来越铁青的面孔之后,他终于明白了过来:跑掉的老板不找到,他们是得不到补偿的;但是人海茫茫,这么大的中国,能找到他吗?

  找不到。

  所以,他不再参加那些职工家属们讨要说法的行动了,他也不再上班。每天,他就浑浑噩噩,如同野鬼般游荡在九镇的大小街道。这段时间,他喜欢上了打台球。于是,他也就通过他唯一的好朋友——一条街上穿开裆裤长大的北条,认识了同样喜欢打台球的鸭子。

  头一天,我就接到了喝酒的通知,上完班赶到鸭子家里为他过生日时,鸭子专门找一林借过来的录像机已经开始播放起了李小的《唐山大兄》。

  何勇、皮铁明、一林、鸭子正与两个看着有些眼熟却从来没有打过交道的同龄人,以及几个女孩子在一起已经喝得热火朝天、欢笑连连。

  我笑着和所有人招呼。耳边传来了鸭子的喊叫:“姚义杰,老子的生日你才来啊?畜生,来来来,坐坐坐,一林,你往这里挪一下唦。”

  刚进门,还没有落座,我就被已经明显喝多了的鸭子迎头骂了一通。我懒得理他,与大家打个招呼,自己找位置坐了下来。

  “哎,给你介绍两个新朋友,这个是北条,这个是夏冬,都是兄弟啊,铁聚(方言,很铁的朋友)!”

  北条很豪爽,鸭子一说完,他就端起酒杯,先一口饮尽,然后才倒转杯口对着我说:“没得什么讲的。鸭子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看得起我,一起搞一杯。我敬你。”

  根本没得办法,空着肚子,一口菜没吃,连屁股都没有坐热的我,也只能跟着他们端起才满上的酒杯,一口喝干。

  我还在喝,就听到鸭子又嚷了起来:“喂,北条,夏冬,我给你们说啊,晓不晓得?老子的兄弟和闯波儿摆场的时候,姚义杰就是当事人。闯波儿,桥那边的大哥,晓得唦?你们就莫看这人而今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啊。一条猛汉!老子告诉你们,莫把他看瓤(方言,小看,小瞧)哒。姚义杰,呵呵,你们问一下在场的人,他打军军,在桥上头摆场,是不是条硬腿(方言,好汉,铁杆)。搞!搞!搞!夏冬你也和他搞一杯。今后都是兄弟,不得丢你们的脸。”

  在鸭子放肆的吹牛声中,所有人都看向了我。何勇、皮铁明的脸上是一副“不晓得你是个什么货色啊”的表情,几个女孩的眼中却隐隐露出好奇的异彩,这让我有些不好意思。借机看向了鸭子口中所说的夏冬,我看到了一个矮小瘦弱的年轻人,有些怯意、有些羞涩地端着酒杯,也在望着我这边,安心地等待着鸭子说完。我感觉,这不是一个浑身流子气,喜欢装成熟老到的人,而是一个单纯的少年。他远远要比在场的其他各位,包括我在内都要来得单纯。

  我对他点头一笑,马上伸手拿过一个酒瓶,给自己的杯里满上了酒。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夏冬对我说:“义哥,早就听鸭子哥、勇哥他们说起过你,说你而今还是政府的干部。我敬你啊。”

  抬眼望过去,那个叫做夏冬的小个子少年坐在北条和何勇之间,比两人都要矮半个头,双手举着酒杯,几乎伸到了我的面前。

  他的眼中满是敬畏与礼貌。我心底突然涌起了对于这个人的莫大好感,就如同小时候刚认识皮铁明、何勇、鸭子他们一样。双手捧起了杯子,轻轻迎向面前的那个玻璃杯,我尽量客气地微笑着说:“莫这么喊,莫这么喊!都是兄弟,喊这些我受不起,也没得意思哒。呵呵,来,我先干为敬,先干为敬。鸭子,你也满起,我喝了这杯就陪你这个长尾巴(习俗,九镇习惯把过生日的人叫做长尾巴)搞好!”

  那天,兴致高昂、真诚相对的我与夏冬,一口饮尽了我们之间的第一杯,也迎来了日后的千千万万杯。只是,年少的我们在意气佐酒、酣畅淋漓之时,从来就不曾想到生命的酒,却是苦如黄连。

  夜色下的刀光

  不久,九镇政府为了响应上级号召,也为了在年底宣扬政绩斐然、领导班子能力突出,决定办一期以“五讲四美树新风,现代九镇迎朝阳”为主题的大型活动。这个活动的其中一项就是要办一期比平时更加隆重,同样突出这个主题的黑板报。

  这项任务就由鸭子口中当了“政府干部”,实际上只是一个临时工的我来负责。我想要又快又好地完成领导交代下来的任务,于是我把早就已经融入到了我的朋友圈子里面,而且有着一双巧手的夏冬叫了过来,给我帮忙,负责为黑板报四周挂上各种颜色的小彩灯与绸纸剪成的鲜花。

  夏冬的手确实很巧,不但剪出来的花比一般女孩剪得还好,而且还把彩灯的电线用绸纸包裹起来,与鲜花、彩灯浑然一体,非常好看。由于第二天领导上班就要验收成绩,星期四那天晚上下班之后,我并没有回家,依然带着义务帮忙的夏冬一起继续辛勤工作。

  我们一直弄到了深更半夜,四周无人。

  其实,在与闯波儿摆场之后,我并不是没有提防,我也担心自己天天在彤阳这边上班会出事。毕竟,闯波儿的名号不是骗来的。只是,有几次,我无意间在街上遇到了闯波儿以及那次摆场的其他几个人,却发现那些人除了颇有深意地看了我几眼,都无一例外地再无反应。时间一久,我就有了一些侥幸的心理,认为舅舅的能力可以威慑住他们。虽然闯波儿那天伤得最重,但是我的兄弟也受了那么重的伤,何况砍闯波儿的是何勇,而不是我,就算闯波儿要报仇,也应该不会首先就找到我的头上来。

  再说了,我也在堂堂的区政府上班,闯波儿可能嚣张到来区政府砍我吗?所以最终我也就放下了心来。

  其实,现在来说,当初我想得都对,起码在分析事情方面,我的思路并没有错得太多。

  只是,我忘了分析人,分析闯波儿这个人。一个过了十多年之后,也不忘为父报仇,嚣张到光天化日之下,敢当街手刃仇人,然后扬长而去的人。在他的眼中,当深更半夜,大家都下了班,四周没有人,位置又偏僻的区政府大门口并不见得会比白天的街道上更加危险,更加不方便。在他的眼中,一个动手捅了自己的流子,与一个惹起了这场事端也参与了殴斗的对头也许并没有先后报仇之分。

  何勇同样是个流子,比当时的我更加狡猾、更有经验、更不好办。而我每天都出现在他的地盘上,游走在他的面前,如同一只毫不设防的羔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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