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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并快乐着_白岩松【完结】(45)

  我们都习惯于把启功的全名理解成"爱新觉罗.启功",但他自己却坚决不这样认为:"有人给我写信来,信封上写着:爱新觉罗.启功,那我瞧都不瞧.有的时候我告诉人说:查无此人.你要到公安部查全国的户口,没有一个叫爱新觉罗.启功的".

  我们习惯把启功先生理解为大书法家,但他自己似乎也不这样认为.

  "一位老长亲要我的画,他第二句话就说:你别落款,让你的老师给落上款.这下子给我的刺激很大――我这字不行啊!他不要!这样子我就发愤练字,干嘛呢?就为在画上能题上字好过得了关,及格.多年以后,.....书法家协会主席退了,我有事正在上海,协会缺席判决:让启功当主席,这下子又给我增加了一点虚名.事实上,我那字没当上主席时还好点,现在当上这主席,大伙都要求给写字,这一下子就成了大路货了,都是伪劣产品."

  你看,启功老先生就是这样你说一他偏说二,以让人接受的小恶作剧为乐,你指东他偏指西的一个被采访者.按理说,这样的被采访者是最糟糕的,但启功先生却是我最喜欢的被采访者,因为他正是通过幽默以及把人们看重的东西看淡来体现着一种深刻.

  启功老先生的幽默出了名,路遇学子,人家问他最近怎样,他答:"不好,鸟呼了."众人不解,启功老先生解释:"一场大病,差一点乌呼了,鸟字不是乌字差一点吗?"

  众人皆乐.

  我采访完先生之后,启功老问:"什么族?"我答:"蒙族.父亲蒙族,母亲汉族."启功老一乐,接着双手举上头顶,手指却耷拉着,我不解,启功老又一乐:"咱俩一样,纯种狼狗耳朵都立着,不纯的耳朵才耷拉着."于是我们开始一起乐.

  但是也有启功先生乐着说,我却怎么也乐不起来的事儿.

  有一天半夜,启功先生突然胸口发闷,憋醒了,以为是心脏病,这下子坏了:"还有什么重要的事呢?我想要有就写下来点吧,假定叫遗嘱吧!总得有点内容有点题目,想一想,也没什么事,这样就睡着了!"

  启功老是睡着了,但他讲过的这件事却让我睡不着,加在启功先生身上的盛名实在是太多了,但夫人多年前就已去世,加上没有子女,于是让一个国宝夜半时分醒来一个人孤独地想后事的感觉实在不好,幽默有的时候是喜剧,有的时候未必.在每天快快乐乐的启功先生面前,我总是觉得:笑容有时和严肃离得很近.正如他的好朋友张中行先生所说:"如果仅仅看到(他的)幽默就会上当,他风趣的后面更多的是严肃."⊙食指

  食指是一个诗人,他写的很多诗影响了很多人,但对我而言,他用自己的经历写成的无言之诗更具震撼力.不过,这首诗很难归类,既没有古典的对仗,也不象朦胧诗般充满理想和对现实的怀疑,非要归类的话,也只有划到后现代主义或是黑色幽默之类.

  食指在1968年写成的《相信未来》可能到下个世纪的68年依然会当作经典.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但可惜的是食指相信的与热爱的都以相反的方式回报了他.

  写完这首诗后不久,他和很多同龄人一起去上山下乡.短短几年以后,在他的同龄人面对残酷的现实依然用他的《相信未来》支持温暖自己的同时,食指坚持不下去了.

  七十年代初,他因精神分裂回到北京,从此住进北京市郊的北京第三福利院.这是一个收养无依无靠、无经济收入及复员退伍军人中精神病患者的福利院.

  不要以为我们从此就可以一眼看出食指与我们有什么不同.让他换下病服,和你交往一段时间,你一定会觉得他很正常,并时常会为他精彩的思考而激动不已,但熟悉他的人知道,当他设想未来和描绘身边现实的时候,他说的是一种美丽的谎言,有些是不存在的,有些是根本实现不了的.

  他现在会继续喜欢崔健,会在吃饭时尽量不剩饭菜,会出席签名售书,会听说旧时的朋友回来了,就急切地上门询问人家又写了什么好诗,然后听说人家根本好久不写了也不失望立即开始念自己写的诗,会比过去还深刻地说出:"艺术应当是璞而不是玉更不应该是精雕细琢的玉器."

  但不管怎样,食指依然在物欲横流的世界里坚守着自己精神的世界,虽然让人看着有点辛酸,但谁又能知道,是他不正常值得同情还是我们都已不正常值得同情呢?

  在上一个世纪里,有一个叫食指的诗人,由于《相信未来》,而住进了精神病院,至今没有痊愈.

  ⊙张岱年

  采访张岱年老先生之前,他年轻时的为人与处世方式给我留下了狂傲的印象.

  初中毕业时就写下了终生志愿:"强中国,改造社会,成或败,退隐山林."19岁考上清华大学,因不愿意军事训练而退学,后又上北师大,喜自学,不爱听课.

  20多岁时,胡适在中国文化界可谓一棵参天大树,但张岱年先生敢于对胡适先生的某些观点提出全面批判,让人看出后生的勇气来.

  带着这些年轻张岱年留给我的印象,我走近了老先生,他的家中面积很小,书占去了大部分空间,物品摆放杂乱无章,家具陈旧而不讲究,中秋时的月饼时至寒冬还在家中放着.由于家中无洗澡设备,因此必须去公共浴室,但年已过八旬,腿脚不便,洗澡成了他们老俩口最担心的大事.

  而坐在我面前的老先生早已不是当年后生可畏的张岱年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历尽坎坷,性格早已外圆内方.

  有时老先生一句话要重复个两三遍,对人的态度多少有些谦恭,早年的那个张岱年是不见了.面对这种变化,我的心不停地下沉,因为我知道,变化的原因不是年龄,而是一次又一次的运动对他的冲击和洗礼.

  1957年他被打成右派,一些熟人见面如同不相识.

  文革中住房被换成小的,不敢违抗,于是卖掉四平板车的书,又卖掉一个书桌.

  1958年被下放劳动,农民对他表示同情,让他感慨万千,同时反思:自己遭受厄运是自己狂傲不慎所致.

  文革中参加劳动,由于喝水不易,养成早饭后喝一杯水,午饭前一大杯,午休后一大杯,晚饭前一大杯,其余时间不喝水的习惯.

  年轻时希望自己成为学术大家的希望也终于破灭,开始得过且过.

  ……

  改革了,开放了,张岱年如同经历了漫长的冬眠,终于开始慢慢地复苏,重新走上学术之路.但年轻时的那份傲气却在岁月的冲刷之下荡然无存,谁还能够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采访结束,老先生和夫人(冯友兰先生的堂妹)下楼来送我们,张老脚踏步鞋,身上穿件蓝呢大衣,这是他1955年置下的家私,但我仔细观察后发现,上面只剩下一粒扣子.

  我只说了一声"保重",然后与老人分别,至今未再见面,不知洗澡问题有没有好好地解决.

  ⊙杨振宁

  一个科学家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形象,这不太好下结论.但与杨振宁交谈,却很容易找到一种面对大师的感觉.这恐怕是杨先生所关注的问题和我所听到的有关他的故事,都已超越了科学的范畴.

  不太肯下定论,但相信以下这句话是出自杨先生之口――"物理研究到了尽头就是哲学,而哲学研究到了尽头就是宗教."我想能拥有这份感悟的科学家,关注点当然不会只在科学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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