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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意故乡_汪曾祺【完结】(38)

  第五章 老学闲抄

  第一节 老学闲抄

  语言像树,

  枝干内部液汁流转,一枝摇,百枝播。

  语言像水,是不能切割的。

  一篇作品的语言,是一个有机的整体。

  皇帝的诗

  我的家乡高邮是个泽国,经常闹水灾。境内有高邮湖,往来旅客,多于湖边泊船,其中不乏骚人墨客,写了一些诗。高邮县政协盂城诗社寄给我一册《珠湖吟集》,是历代写高邮湖的。我翻看了一遍,不外是写湖上风景、水产鱼虾,写旅兴或旅愁,很少涉及人民生活的,大都无甚深意,没有什么分量。看多了有喝了一肚子白开水之感。奇怪的是,写得很有分量的,倒是两位清朝皇帝的诗。一首是康熙的,一首是乾隆的。录如下:

  康熙 高邮湖见居民田庐多在水中因询其故恻然念之

  淮扬罹水灾,流波常浩浩。

  龙舰偶经过,一望类洲岛。

  田亩尽沉沦,舍庐半倾倒。

  茕茕赤子民,凄凄卧深潦。

  对之心惕然,无策施襁褓。

  夹岸罗黔首,跽陈进耆老。

  咨诹不厌烦,利弊细探讨。

  饥寒或有由,良惭奉苍颡。

  古人念一夫,何况睹枯槁。

  凛凛夜不寐,忧勤悬如持。

  亟图浚治功,极济须及早。

  今当复故业,成令乐怀保。

  乾隆 高邮湖

  淮南古泽国,高邮更巨浸。

  诸湖率汇兹,万顷波容任。

  洒火含阴精,孕珠符祥谶。

  堤岸高于屋,居民疑地窨。

  嗟我水乡民,生计惟罟霖。

  菱芡佐饔飧,舴艋待用赁。

  其乐实未见,其艰亦已甚。

  乾隆这首诗写得真切沉痛,和刻在许多名胜古迹的御碑上的满篇锦绣珠玑的七言律诗或绝句很不相同。“其乐实未见,其艰亦已甚”,慨乎言之,不啻是在载酒的诗翁的悠然的脑袋上敲了一棒。比较起来,康熙的一首写得更好一些,无雕饰,无典故,明白如话。难得的是民生的疾苦使一位皇帝内心感到惭愧。“凛凛夜不寐,忧勤悬如持”虽然用的是成句,但感情是真挚的。这种感情不是装出来的,他没有必要装,装也装不出来。

  康熙和乾隆都是有作为的皇帝。他们的几次南巡,背景和目的是什么,我没有考察过,但决不只是游山玩水,领略南方的繁华佳丽(不完全排除这因素)。我想体察民风,俾知朝政之得失,是其缘由之一。他们真是做到了“深入群众”了,尤其是康熙。他们的关心民疾,最终的目的,当然还是为了维持和巩固其统治。这也没有什么不好。他们知道,脱离人民,其统治是不牢固的。他们不只是坐在宫里看报告(奏折),要亲自下来走一走。关心民疾,不只在嘴上说说,要动真感情。因此,我们在两三百年之后读这样的诗,还是很感动。

  我希望我们的领导人也能读一点这样的诗。

  诗用生字

  《对床夜语》(宋范晞文撰)卷五:

  诗用生字,自是一病,苟欲用之,要使一句之意,尽于此字上见工,方为稳帖。如唐人“走月逆行云”、“芙蓉抱香死”、“笠卸晚峰阴”、“秋雨慢琴弦”、“松凉夏健人”,“逆”字、“抱”字、“卸”宇、“慢”字、“健”字,皆生字也,自下得不觉。

  此言是也。

  前几年有几位很有才华的年轻的作家很注意在语言上下工夫,炼字炼句,刻意求工,往往用一些怪字,使人有生硬之感。有人说,这是炼得太过了。我原先也是这样想。最近想想,觉得不是炼得太过,而是炼得还不够。如果再炼炼,就会由生入熟,本来是生字,读起来却像是熟字,“自下得不觉”。

  炼字可以临时炼,对着稿纸,反复琢磨,要找一个恰当而不俗的字。但更重要的是平时的“发现”。阿城的小说里写:老鹰在天上移来移去,这写得好。鹰在高空,全不见翅膀动,只是“移来移去”。这个感觉抓得很准。“炼”字,无非是抓到了一种感觉。一个作家所异于常人者,也无非是对“现象”更敏感些。阿城的“移来移去”的印象,我想是早就有了,不是对着稿纸苦思出来的。

  最好还是用常见的字,使之有新意。姜白石说:“人所难言,我易言之,人所常言,我寡言之,自不俗。”我之所言,也还是人之所言,不是凭空杜撰出来的。“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此境人不易到,然而“清苦”、“商略”,固是平常的话也。阿城的“移来移去”,“移”字也是平常的。

  毛泽东用乡音押韵

  毛主席的诗词大体上押的是“平水韵”,《西江月·井冈山》是个例外。

  山下旌旗在望,

  山头鼓角相闻。

  敌军围困万千重,

  我自岿然不动。

  早已森严壁垒,

  更加众志成城。

  黄洋界上炮声隆,

  报道敌军宵遁。

  这首词押的不是“平水韵”。当然也不是押的北方通俗韵文所用的“十三辙”。如果用听惯“十三辙”的耳朵来听,就会觉得不很协韵,“闻”、“重”、“动”、“城”、“隆”、“遁”,怎么能算是一道韵呢?这不是“中东”、“人辰”相混么?稍一琢磨,哦,这首词是照湖南话押的韵。照湖南话,“重”音chen,“动”音den,“城”音chen,“隆”音len,“遁”音den,其韵尾都是en,正是一道韵。用湖南话读起来会觉得非常和谐。在战争环境里,无韵书可查,毛主席用湖南话押韵大概是不知不觉的。

  毛西河说:“词本无韵。”不是说词可以不押韵,而是说既没有官颁的韵书可遵循,也不像写北曲似的要以具有权威性的《中原音韵》为依据,可以比较自由。好像没有听说过谁编过一本《词韵》。张玉田谓:“词以协律,当以口舌相调”,即只能靠读或唱起来的感觉来决定。既然如此,填词的人在笔下流出自己的乡音,便是很自然的事。

  中国语音复杂,不可能定出一本全国通行,能够适合南北各地的戏曲、曲艺的“官韵”。北方戏、曲种大部分依照“十三辙”。但即是“十三辙”也很麻烦,山西话把“人辰”都读成了“中东”。京剧这两道辙也常相混,京剧演员,尤其是老生,认为“中东唱人辰,怎么唱也不丢人”。看来只有“以口舌相调”,凭感觉。现在写戏曲、曲艺,写新诗(如果押韵)及至填词,只能用鲁迅主张的办法:押大致相同的韵。写“近体诗”的如果愿意恪守“平水韵”,自然也随便。

  第二节 城隍·土地·灶王爷

  城隍,《辞海》“城隍”条等云:“护城河。”引班固《两都赋序》:“京师修宫室,浚城隍,起苑囿,以备制度。”既说是浚,当有水。但同书“隍”字条又注云:“没有水的护城壕。”到底是有水没有水?姑且不去管它,反正,城隍后来已经成为神。说是守护城池的神也可以,更准确一点,应说是坐镇一方之神。据《辞海》,最早见于记载的为芜湖城隍,建于三国吴赤乌二年。北齐慕容俨在郢城建城隍神祠一所。唐代以来郡县皆祭城隍。后唐清泰元年封城隍为王。宋以后祀城隍习俗更为普遍。明太祖洪武三年正式规定各府州县的城隍神,并加以祭祀。为什么历代这样重视城隍,以至朱元璋于立国之初就为此特别下了一个红头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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