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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尽江南_格非【完结】(82)

  秀蓉:如果时间本身没有价值的话,你活得再久,也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秀蓉:我已竭尽全力。但还是失败了。我出了局,但没想到这么快。被碾轧得粉碎。注定了不会留下什么痕迹。我也不想。

  秀蓉: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端午:你说。

  端午:你说。

  端午:你说吧,无论什么事,我都答应。

  端午:我马上赶过来。告诉我你的具体地址。求求你。

  端午:求求你。

  秀蓉:关于我的事,先不要告诉我父亲。每年的十二月底和六月初,分别给他寄一次钱,每次六千。不要少于这个数目。要不他会找到家里来的,再有。

  秀蓉:也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不欠任何人的债。

  秀蓉:在我们家楼下,有一片石榴树树林。你在树底下挖个坑。你要晚上偷偷地去挖,千万不要让物业的保安看见。最好深一点,把我的骨灰,就埋在树底下。

  秀蓉:每天。每天。我都可以看见若若。看见他背着书包去上学。看见他平平安安地放学回家。看着他一天天长大。平平安安。

  秀蓉:石榴花开的时候……

  天黑了下来。

  端午一刻不停地在网络上搜寻航班的信息。

  晚上九点二十分,川航有一班飞往成都的飞机。如果他现在就出发赶往禄口机场,时间还来得及。吉士的手机依然关机。要命。他存着某种侥幸,打通了机场的电话。

  值班票务员给他带来了一个坏的消息。由于罕见的大雾,所有的航班都停飞了,“你来了也没有用,机场附近的宾馆挤满了滞留的旅客”。要命。端午问她,航班什么时候可以恢复,票务员回答说,这要看晚上的这场大雨,能不能下下来。真要命。

  他给绿珠发了一条短信。他本来是想发给吉士的,可却手忙脚乱地发给了绿珠。也好。短信中只有短短的六个字。

  有急事,请回电。

  在他打出租车赶往家里的途中,绿珠终于回了电话。

  在小区的超市里,他买了两袋速冻水饺、十袋一包的辣白菜方便面、一筒儿子最爱吃的薯片、一纸箱牛奶。但出了超市后,那筒薯片,就被证明是网球。他也懒得去调换。

  他去了超市隔壁的菜场。在修皮鞋的摊位边上,他配了两把房门钥匙:一把单元的防盗铁门,一把房门。

  儿子正靠在单元门的墙边背英文。书包搁在别人的自行车后座上。即便有人开门,问他要不要进去,他也总是摇头。要是门前的感应灯灭了,他就使劲地跺一下脚。

  A friendly waiter

  told me some words of Italian

  then he lend me a book

  then he lend me a book

  then he lend me……

  I read few lines,but I don’t understand any word.

  门前那片石榴树静默在浓雾中,端午不敢朝那边看。

  晚饭后,端午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李,把正在做作业的儿子叫到餐桌前,尽力装出轻松的样子。他平静地告诉儿子,自己要出去几天,问他能不能一个人在家。他把刚刚配好的两把钥匙装在他的自行车钥匙链上。

  “要很久吗?”儿子警觉地望着他。

  “现在还说不好。也许两三天,也许要久一些。”

  “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事。”端午把手放在他的后脖颈子上,“其实你也不是一个人。从明天开始,会有一个姐姐过来陪你,每天晚上都来。”

  “我认识她吗?”

  “你不认识。她人很好。”

  “是你女朋友吗?”

  “胡说八道!”

  “你是去开会吗?”

  “我去把妈妈,接回来。”

  “那你告诉她我当上代理班长的事了吗?”

  “当然。她已经知道了。”

  “她怎么说?”儿子的眼睛里突然沁出了一缕清亮的光,“她一定哈哈地傻笑了吧?”

  “她笑——”端午略微停顿了一下,试图稳住自己发颤的嗓音。

  “你现在就要走吗?”

  “对,呆会儿就走。”

  “今晚我得一个人睡觉,是不是?我有点害怕。”

  “你可以开着灯睡。”

  “那好吧。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先答应我。”

  “我答应你。”

  “别跟妈妈离婚。”

  “好。不离婚。”

  “那我要去做家庭作业了。”儿子长长地松了口气,光着脚,回自己屋里去了。

  端午从厕所的柜子里拿出了一把黑伞,犹豫了一下,又换了一把花伞。他的眼泪即刻涌出了眼眶。

  端午还是去了一次儿子的房间。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十点钟,他出了门。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两圈。

  10

  小时候,端午特别喜欢雾。当时,他还住在梅城,西津渡附近的一条老街上。老街的后面就是大片的芦苇滩,再后面,就是浩浩汤汤的长江了。江边,钢青色的石峰,耸立在茂密的山林之表。山上有一个无人居住的道观。墙壁是红色的。

  春末或夏初,每当端午清晨醒来,他就会看见那飞絮般的云雾,罩住了正在返青的芦丛,使得道观、石壁和翁郁的树木模糊了刚劲的轮廓。若是在雨后,山石和长江的帆影之间,会浮出一缕缕丝绵般的云霭。白白的,淡淡的,久久地流连不去。像棉花糖那般蓬松柔软,像兔毛般洁白。

  正在上中学的王元庆告诉他,那不是雾,也不是云。它有一个很特别的名字,叫做“岚”。他在上海读大学的时候,正是“朦胧诗”大行其道的年月。在端午的笔下,“雾”总是和“岚”一起组成双音节词:雾岚。这是哥哥的馈赠。这个他所珍爱的词,给那个喧阗的时代赋予了浓烈的抒情和感伤的氛围。

  那时,文学社的社员们,时常聚在电教大楼的一个秘密的设备间,通过一台29寸的索尼监视器,欣赏被查禁的外国电影的录像带。阿伦•雷奈拍摄于 1956年的那部名闻遐迩的短片,第一次将雾与罪恶连接在了一起。端午开始朦朦胧胧地与自己的青春期告别。雾或者雾岚,在他的作品中一度绝迹。他不再喜欢朦胧诗那过于甜腻的格调。

  如今,当雾这个意象,再次出现在他的诗歌中时,完全变成了一种无意识的物理反应。只要他提起笔来,想去描写一下周遭的风景,第一个想到的词总是“雾”,就像患了强迫症一样。与此同时,雾的组词方式也已悄然改变。对于生活在鹤浦这个地区的人来说,“岚”这个词的意思,被禁锢在了字典里,正如“安贫乐道”这个成语变成了一种可疑的传说一样。

  雾,有了一个更合适的搭档,一个更为亲密无间的伙伴。它被叫做霾。雾霾。它成了不时滚动在气象预报员舌尖上的专业词汇。雾霾,是这个时代最为典型的风景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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