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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尽江南_格非【完结】(86)

  “简直就是蹂躏。”若若笑道。

  他刚当上代理班长。他很在乎这件事。他对绿珠解释说,代理班长,实际上就是班长。“妈妈明天就回来了。她知道我当上了班长,还不知道高兴成什么样子呢!”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骄傲。

  那时,绿珠已经从端午打来的电话中知道家玉不在了。听若若这么说,绿珠赶紧起身,装出上厕所的样子,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大哭了一场。

  “你打算怎么跟孩子说这件事?”

  “我还没想好。”端午重重地叹了口气,忽然仰起脸来问她,“或者先不跟他说……不行,他早晚会知道的。等会儿他放了学,一进门,就会问。第一句话,就会问。”

  两个人把接下来要发生的场景模拟了好几遍。

  绿珠一直在流泪。

  不到四点,绿珠就早早地离开了。她说,她实在不忍心看到若若放学回家时那兴冲冲的样子。

  可是,他们预先准备好的台词,一句也没用上。儿子放学回家后的实际情形,完全出乎端午的预料。

  “我回来啦!”若若仍像往常那样跟自己打招呼。他在门边脱鞋,把书包随手扔在地上。也许感觉到了端午严峻的表情有点不同往常,他又转过身来,飞快地看了他父亲一眼。他的目光甚至掠过了茶几上的骨灰盒,但又迅速地弹了回去。那是一种目光先于心灵的直觉。他似乎本能地意识到,那是一个不祥之物。

  他进了厕所。他呆在厕所里的时间要比平常长得多。

  随后,赤着脚,咚咚咚地走到餐桌边喝水。

  “老屁妈呢?”他故意不去看那骨灰盒,故作轻松地问了一句。

  “有一个不好的消息,要告诉你……”

  “我知道是什么。你别说了。”儿子立刻严厉地制止住他,“好吧,我要去做作业了。今天的作业巨多!要背《滕王阁序》。还有两张启东的数学卷子,一篇作文。”

  他居然快步离开了餐桌,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端午的头皮有点发胀。他坐在餐桌前,对儿子怪异的举动,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不一会儿的功夫,儿子眼泪汪汪地从屋里奔了出来,赌气似的大声地向父亲宣布道:

  “假如你们一定要离婚的话,我还是会选择跟妈妈一起过。”

  端午从餐桌边站起身来,朝他走过去。将他的头用力按在自己的胸前,贪婪地吮吸着他头发的汗骚味,轻轻地对他说,他刚才所说的那个“坏消息”,比离婚还要糟。

  还要糟上一百倍。一千倍。

  儿子推开了他,目光再次掠过他的脸,掠过沙发边的落地灯,最后,落在茶几上的那个骨灰盒上,终于不动了。

  端午知道,自己无须再说任何多余的话。

  因为若若目光最终停留的地方,就是全部答案。

  确凿无疑。

  无可更改。

  直到凌晨一点半,若若才迷迷糊糊地在小床上睡着。一阵阵袭来的困倦,让端午睁不开眼睛。可端午仍然不能上床睡觉。

  得知了消息的母亲和小魏,正在连夜赶往鹤浦的途中。

  稍后,他从自己的邮箱中,看到了家玉发给他的那封EMAIL。

  它写于一个半月前。唐宁湾的家中。那是她准备出发去西藏的前夜。端午在阅读这封电子邮件时,时间上的小小混乱,给他带来这样一种错觉:就像时钟可以拨回,就像家玉还活着——就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以她充满哀怨的口吻,跟他说话。

  13

  去年元旦的前一天,在南郊的宴春园,我们请小秋他们吃饭。守仁也来作陪。席间,不知为什么,守仁向小史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他问她,是否曾在梦中见过下雪的情景。小史认真地想了想,说没有。守仁又挨个地询问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说没有。轮到我的时候,我只能说实话。因为我不仅时常梦见下雪,盖了三床被子,都觉得冷,而且在梦中,雪下起来就没完。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可我隐约感觉到,梦见下雪,也许并不是什么好事。

  十二月中旬的时候,我在第一人民医院做了第二次胸部的穿刺。一直没敢去询问结果。可医院还是给我打来了电话。我问他们,是好结果,还是坏结果。对方迟疑了一下,说,他也不清楚。只是嘱咐我尽快去医院。我知道有点不太好。

  那天晚上,当守仁端起酒杯,站起来,要跟我一个人喝一杯,并开玩笑地说,我和他同病相怜的时候,我的心里其实充满了感激。也多少有了点安慰。可没想到,他竟然死得比我还要早。

  元旦后上班的第一天,我在律师事务所一直熬到下午三点。最后还是决定去医院撞撞运气。其实,我也知道,答案几乎是铁板一块了。接待我的,是一个姓吴的老大夫。是个主任,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她问我家属怎么没有来。我的心就不由得往下一沉。为了早一点知道结果,我就骗她说,父母早已不在,而且没有成家。大夫又问我多大年纪,在哪儿上班,随后犹豫了一下,将CT的光片,一共四张,依次贴在隔断的玻璃上。她耐心地告诉我,肺部的那些浸润性的斑影,在医学上可能意味着什么。她说的是可能。但又不无忧虑地告诉我,她担心肺部的病灶并不是原发的。我就壮着胆子问她,这么说,是不是就意味着细胞已经转移。吴主任再次强调了“可能”这个词。她的结论是:有点麻烦。她嘱咐我尽快办理入院手续。越快越好。

  我已经记不清自己是如何从医生的办公室走到电梯口的。我只知道,电梯上上下下,在六楼停了七八次,我都忘了上去。尽管在去医院的路上,我已经做好了接受最坏结果的准备,可当时心里还是很害怕。害怕极了。最后,电梯再次停了下来,从里边走出一个人来。是春霞。

  她怀里抱着一大摞病历,一见到我,似乎也被吓了一跳。很快,她定了定神,冷冷地笑了一下,用地道的北方话对我说:

  “呦,庞大律师,怎么了这是?怎么有空亲自来敝院指导工作?”

  春霞站在电梯口,足足看了我半分钟,然后轻轻推了推我,笑道:“你到底是怎么了?傻啦?”

  又过了好一阵子。她问我,愿不愿意去二楼她的办公室坐坐。我答应了她,甚至心中还生出了些许暖意。我对人的邪恶总是估计过低。由此犯下了一生中可能是最严重的过失。她让我稍等她一下。她要去办点事,一会儿就回来。

  我真的在楼梯口等了她十分钟。随后,我跟她下到二楼,走进了护士站旁边的一个值班室。

  她让我把大夫的诊断书给她看。很快,她就仰天大笑起来:“呦,恭喜你呀,你这是中了大奖了呀!”

  她问我是哪个大夫给瞧的病。我告诉了她。纯粹是一种不假思索的条件反射。她立刻就给吴主任打了电话,嘴角一直挂着笑。等到她放下电话,就装模作样地问我是什么时候发现胸部不适的,肋间的疼痛感,一般持续多长时间,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当时已经明确地察觉到她说话时语调中所隐藏的喜悦与快意,认识到自己作为一个猎物任人摆布的事实,可我还是对她最终的悲悯抱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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