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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之上_阎真【完结】(13)

  从冯教授家出来我很高兴,平时没帮他搞研究,总有一点歉意,现在总算有机会帮导师做点什么了。快到宿舍我又有点不安,一个人成功了,那肯定会有另一个人要付出代价。说反正不认识,不知是谁,不关自己的事吧,那也是欺骗自己,总有一个人会付出代价。人家也不容易呢。回过头又想,毕竟不知道牺牲了谁,知不知道毕竟还是不一样的。想来想去想不清,干脆就不想。到最后我也搞不清,自己是想碰到那份卷子呢,还是不想碰到?

  阅卷之前我把该做的事都做了。想着这件事本来应该是高我两届的师兄张维来做,冯教授交给了我,那是对我的特别信任。跟张维说这事的时候,我把卷子的特点说了两遍。张维说:“是不是那几个人就由我去说,然后向老板汇报?”我还想着,虽然是师兄弟,又是老师的事,说起来还是有点为难。他愿去说,那就正好。我说:“那好,那就正好。”

  古院长是这次阅卷的总负责人,兼核心组的组长。在动员会上他强调了为国选才的重大意义,强调了纪律和公平。试评开始了,秘书小贾悄悄对我说:“核心组的意思,子弟的卷子碰到了还是照顾一下,这个意思我们院里内部掌握,外面来的老师不要说。”卷子改到一半时还没有消息,我想着冯教授在急,我也很急。到第六天张维来找我,凑在我耳边说:“解决了。”我悄声说:“你发现的?”心中有一种失望。他看不出地下巴点了一下。我说:“是不是跟老板讲一声?”他说:“已经。”我心中轻松了,为放放感到高兴,大海捞针居然捞到了。高兴之后又有点遗憾,如果是自己发现的那就更好了。转念又觉得,这样也好,我能当个局外人就更好了。

  暑假在家我想打电话,问放放总分多少,上一本线没有?想了想还是没问。八月初接到师母的电话,问我房子装修没有?平平有喜了没有?最后告诉我,放放已经被人民大学商学院录取了。我说:“高兴,高兴!为放放高兴,也为您和冯老师高兴。”

  9

  跟我同宿舍的郁明是吴教授的弟子。吴教授多年来只招女弟子,还得有个长相,圈内的人都知道他对“养眼”要求甚高。这一年终于招了个男的,就是郁明。私下有人说是吴太太发飙了,也有人说郁明是有特别背景的人。

  郁明的确很特别。他是北京人,很少住在宿舍。他不像我整天泡在书中,把学术看得重似泰山。他见我经常找与曹雪芹有关的书来看,说:“数清楚曹雪芹有几根头发有什么用?在知识经济时代,最要紧的就是把知识变成生产力。”我说:“我本来对学问没什么兴趣了,在里面泡了一年多,觉得很温馨,又上瘾了。除了身体,最重要的就是学问了。钱我也很喜欢,那还是排在后面。身体排最前面,那是没办法的,没有它就什么都没有了。”他也看书,都是古玩字画钱币鉴别方面的。我说:“你那么喜欢古玩,还这么辛苦来读博士干什么?”他说:“哪个圈子内没几个博士,我顶着博士帽进去,那就是这个了,”跷起大拇指,“权威。生产力大大的,多多的。学问不变成生产力那就没有意义了。”我说:“应该说学问都变成生产力,那就没有意义了。”他说:“那拿文凭找工作评职称那也是生产力,不然京华大学一个学生都没有了。我现在出席那些鉴定会,还只能给别人提篮子,弄点小菜钱。有张文凭就不一样了。还不是为了混碗饭吃。”我说:“一定要说混饭吃,那我也得在这里混,别的地方混不出存在的感觉。”他说:“现如今还有你这么想的人,奇葩呢。”又说,“要我安心做那些死学问,除非政府给我的工资翻十倍。十倍我都懒得搞。”事实上他的确也很有钱,开一辆奥迪车在校园里跑,车上的女孩子也经常换人。

  知识也可能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人也可能选择另一种生活,这个我懂。可学问是我的工作,也是我的信仰,我再怎么穷,怎么想钱,学问也是我心中的泰山。郁明的话我不能接受,可也没法反驳,不要文凭我会来京华大学吗?有一天我跟他说:“什么时候也带我去看看那些字画瓷器?”他说:“你也有想法?唉,这一行是今天有一口就吃一口,明天没那一口就吃空气。你还是搞你的学问稳当。”

  这期开学他在宿舍住了几天,说:“平时我不在这里,你要提高宿舍的利用率,也要提高自己的利用率,不要浪费资源。”我说:“我又没开奥迪,请人家吃餐饭是可以的,最好还是在食堂吃。”他笑了说:“那不会有人来,哪怕你是博士。”又说,“你老板的儿子考上了人大商学院你知道不?”我说:“好像听说了一点点。”他说:“他跟我们老板的女儿高中是一个年级的,不是重点班,成绩差一个档次,怎么也考上了人大?”我说:“可能是临场发挥好吧。”他说:“没听说过他临场发挥怎么好过。”见我不接话又说,“跟我老板的女儿考到一起去了,有点什么怪啊。”我猜他听到了一点什么,也可能是吴教授要他来问,就装糊涂说:“我不知道。”他说:“你不知道,嘿嘿嘿。你不知道什么?”我说:“我不知道有哪点怪。”他笑了说:“你不知道,嘿嘿嘿嘿。”本来我还想求他带我去看看那些古玩的,这样一来,就只能算了。

  这天我在宿舍看王阳明的《传习录》,郁明进来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我说:“你记性蛮好的。”他说:“这是我唯一能背的四句。”又说,“这种书你真的能安下心来看?佩服,佩服。如今这世界上还真有把学问当回事的人。”我说:“我又不能鉴定字画,难道叫我整天看天花板?”他说:“有个创造生产力的机会,别人找我,我想让给你可能更好。”是山东一个搞印染的企业家愿出四万块钱请人写一部传记。我说:“怎么写一本传记才四万?还是企业家呢。”他说:“那你自己写本书,出版社还要收你三万呢。”我说:“能实事求是地写吗?”他说:“传记哪有那么实事求是的,何况是企业家的传记。”又说,“你觉得为难,那这单生意就给别人了。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谁叫我们住在一起,那不是缘分?”我说:“看着那生产力的面子,拍马屁昧了良心那拍也拍了,我不署名,署你的名。”他马上挥着双手说,“不敢掠人之美。那你就取个笔名。你同意了他安排你去青岛采访几天,预付两万。”

  去了青岛一趟,回来心里很憋气。郑老板出的是六万,郁明轻轻一掐,就掐走两万。杀熟啊,下得了手啊,有这么容易赚钱的吗?想赌气不写,实在也赌不得这口气,房子还等装修呢,明年还想要孩子呢。何况郑老板人也热情,奋斗精神也还是有的。我在那台破电脑上工作了两个月,采访来的那些真真假假的材料无限膨胀,二十万字就出来了,书名是《从一个人看一种精神——郑天明传》。校对打印稿时觉得还真像那么回事,我自己都搞不清哪是真的哪是假的。连我都搞不清,世界上就没有人搞得清了,包括郑老板本人。郑老板说:“看了你的书,我突然发现自己是个多么好的人啊!”这让我有一种恐慌,我看了那么多历史著作,是不是看到了历史的真相?我的天啊,幸亏我不是司马迁,哦,应该说幸亏司马迁不是我。如果反正没有真相,人一辈子,有必要那么认真吗?唉,不必认真,好好活着是真的。这样的想法让我对自己感到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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