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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之上_阎真【完结】(27)

  她刚说到家里,现在又说到院里,都是绵里藏针的话。院里没问题,这等于说,如果有问题,那就是我的问题。这又让我愤怒起来,难道天下就算定了是你们的?我说:“谁告诉你院里没问题?”她马上用力摇头说:“没人告诉,我猜想的。”我都不知道这里面的水有多深了,含糊着说:“如果没问题,那就没问题。”她说:“谢谢聂老师。”好像文章已经写完,画个句号似的。我说:“你的想法,我跟董老师金书记沟通一下。”又说,“接下来要评助学金了,你不会申请吧?”她说:“不会的,老师。我们班上来自农村的有那么多。”我说:“那我们就不考虑你了。”她说:“那我也不能什么都要组织上考虑吧。”我又成了“组织上”,心里有着找不着落实的感觉。她出门时我叫住她:“这里有点什么东西?你拿回去。”她说:“这是一点小茶叶,希望聂老师不要送人了,好呢,送人就可惜了。”我说:“那你更加要拿回去。”她跑远了说:“谢谢聂老师。”我提起茶叶看看,自言自语说:“蒙顶茶,来得远啊!”

  我下楼去找金书记,他不在办公室。我掏出手机想打电话,又舍不得那些话费,就到教务办去打座机。我把事情跟金书记说了,他说:“是我要她去找你汇报的。”我说:“那院里的意思是要安排她当班长?”他说:“有这个考虑。”我说:“真的不合适,别的同学会怎么想?”他说:“班长是个服务性的工作,又没报酬,会有那么多想法吗?”我说:“想法肯定会有的,大家都知道她家里有点背景。”他说:“个别同学想怎么想,那也只好让他去想,作为组织上要综合考虑。你也要站在我们的角度考虑一下吧。”

  这样一来我就没话说了,站在他的角度,领导的意愿是绝对要贯彻的,他又有什么办法。唉,说真的他又有什么办法?领导的想法,他能不执行吗?我很理解金书记,还有孟书记,还有范晓敏,还有她的父母。每个人都可以理解,因此对与错的分野是不存在的,都在可以理解的范围之内。可理解了这一切之后,公平就没有了,真相也没有了。分野似乎有些模糊,但实际上是存在的,而且清晰。说它模糊,是因为人们内心的标准模糊了。我说:“金书记,唉,金书记。”金书记说:“聂老师,你刚从学校出来,有些事情可能还不太理解。”我说:“我理解,我很理解,您有您的难处。唉,我的想法请金书记再考虑一下。”他说:“那你还是不太理解。你们班导师,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掌握学生的思想,稳定和谐,不要闹出什么事情来,这是学生工作的底线。其他的吧,心情可以放宽一点。”又说,“说来说去还是一件小事。”

  出了历史学院,我漫无目标到处乱走。前面是校图书馆,国歌声传来,不知哪个学院的学生在举行升国旗仪式。我在草地上坐下,想着自己真的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这是我管的事吗?心情放宽一点,这话很轻,是给我的劝慰,又很重,几乎就是严重警告了。我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这渺小让我感到屈辱,难怪有那么多人拼了命想获得更大的权力,屈辱感就是最大的动力。金书记说,这是一件小事。事情是小事情,可问题不是小问题。一件小事就能够动摇学生们对公正和诚信的信念,这还是一件小事吗?真的叫人心痛。

  这样想着,我以一种不顾后果的心态给金书记发了信息,把这个意思讲了,希望他再考虑一下我的意见。过一会金书记回信说,同意你的意见,那就让她当团支部书记吧。看了这条信息我有了一点点欣慰,细小,脆弱,像小荷初露的那个尖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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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评助学金。有了选班干部的经验,助学金的事我就不想掺和了,由他们去评,我眼不见为净,也省得有学生在心里骂我。小董跟我说这件事情的时候,我说:“你们去评好了,评了谁就是谁,我没评过,也不懂。”小董说:“聂老师,这是班导师的主要职责呢。我要面对整个年级六个班,怎么顾得过来?”我说:“选班干部不也是我的职责吗?怎么选出来的不算数?我说的就更不算数了。”他为难地说:“那是领导的想法,我有什么办法?你想想我才多大点一个人物?难道我说,领导,你错了。行吗?”我看他也挺可怜的,我说:“你们手里到底有名单没有,有名单我就不掺和了。”他说:“我手里肯定没有,你手里有没有,我就不知道了。”我说:“你看我像手里有名单的人吗?”他“嘿嘿”笑了,瞅着我好一会说:“不像,不像,怎么看怎么不像。”

  在我读本科的时候,麓城师大的助学金是一年一评,每年要学生家庭所在地的政府开证明过来,非常麻烦。现在简单了,评一次管四年。正因为如此,学生都很重视。说起来评比也没有什么可靠的依据,主要是看盖有当地政府大印的家庭经济情况登记表。这表格实在也不是个可靠的东西,当地政府反正自己也不用出钱,还不是表格填什么他都认了?开会的时候金书记说:“说到底这也是一笔糊涂账,我们也不能一家一户去调查澄清。我们就掌握一个标准,家在农村的考虑,家在城市的,除非父母下岗,否则不考虑。”我觉得这样也好,虽没有绝对公平,大概的公平还是有的。

  开完会我故意磨蹭一会,人都走了我问金书记:“院里没有个什么名单吧?我问了小董他说是没有的,不会到半路上来个名单吧?我都有点搞怕了。”他说:“毕竟我们是大学,又不是江湖,哪能事事处处都有另外一手?聂老师你就是麓城师大毕业的,难道你这么不了解母校?总要有点信心。”我说:“那就好,不然真的是个江湖了。”出了门我想着大学毕竟还是大学,虽然毛病也多,可比社会上还是好多了,比赵平平那个学校也好多了。如果赵平平在这里,那个编制排队也该排上了。

  出了学院我想去学生那里去看看。十几张申请表我都看熟了,心里仍不踏实,打算找几个学生谈谈,找一点感觉,评起来就更有把握一些。在转弯的地方碰见了蒙天舒,他说:“致远,我正想找你有点小事。”他说着左手的拇指把小指掐去一截,露出指尖往我眼前一伸,似乎想说明这小事真的是多么小。我说:“什么事?”他把我拉到草坪的树下,说:“帮个忙看看。”我说:“不会是学生评助学金的事吧?”他吃惊地说:“你怎么知道?”我说:“那我还能帮谁的什么忙?就这件事可能还会有人找我。”他说:“确实是这件事,你们班是不是有个叫龚平的男生?他是我侄儿。”我说:“你儿子还没有,侄儿都读大学了?莫乱扯!又是哪个领导的儿子?”他笑了说:“领导确实不是领导,领导的儿子也不会来抢这点钱。侄儿确实是侄儿,是我老婆的舅舅的表姐的儿媳妇的舅舅的一个什么侄儿。”我摊开左手掐算了一下说:“老婆、舅舅、表姐、儿媳妇、舅舅、侄儿,那应该算是你老婆的表弟来,表表表弟,三个表。”他说:“我昨天算了三遍也没算清,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找到我。管他是谁,既然我在这里,顺手关照一下,让我在亲戚那里也有点面子。这点面子要靠你给。”我说:“帮你点别的忙好吗?这是钱的事,学生都眼巴巴望着,材料都要公开的,结果也要公示的。”他说:“他有材料啊。”我说:“他家是农村的还是城市的?”他说:“应该是农村的,我也搞不太清楚。”我从包里把表格拿出来,翻到龚平那张,看一看递给他说:“应该还是有机会的,能评上几等就说不定了。”他看了看说:“说了是农村的吧,天顶乡政府的大印还盖在这呢。能够评个一等吗?”我说:“那要看,我们班的穷孩子多。钱的事情,比当学生干部更敏感,还是公平一点好。”他笑了说:“致远你就是太认真了。”又说,“这年头你越认真就越没有机会。你走常规路线你可能连博士也考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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