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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之上_阎真【完结】(34)

  我进屋去看奶奶,走到门边看见房间里立着七八个人,妈妈说这是奶奶的教友,他们在为奶奶做祈祷,愿上帝保佑她早日康复。我停在门口说:“祈祷能康复,还要医生干什么!”这时他们祈祷完了,我走了进去,看见是几个老人,都还认识。奶奶躺在床上,想支起身子,说:“老大回来了?”我跑过去扶住说:“您躺好,别动别动!”奶奶对那几个人说:“我家老大最有出息,”双手跷起大拇指伸到眼前,“读书就像喝蛋汤一样,哗啦哗啦就读进去了,读到北京去了,北京!还是个波士呢。”李家姨奶奶说:“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小时候吵得很,那一年我送干娘上山打鞭,他还来抢呢!看现在都讨媳妇了。”孙家姨公公说:“那个波士是个什么官,比镇长大些不?”我说:“博士呢,那不是官呢,读书读得多就读成博士了。”他说:“不当官那干什么要那么用力读?”我说:“我是教书的,在省里教书。”李家姨奶奶说:“他是谦虚呢,谦虚!”

  那些教友在胸前画着十字,口中念念有词去了。我说:“奶奶,您老人家怎么信这些,不管用的。我明天带你去县里医院看看!”她说:“哪有那么些闲钱作践!他们给我念经,念得我好些了,没那么痛了。”我说:“祈祷是不管用的,不管用!你别说钱的事,明天搞个车送到县里去,我来安排。”赵平平在旁边瞟我一眼,我马上说:“要不就到镇上医院住几天。”奶奶说:“不去,他们念经已经念好些了。”又说,“我要在家里过年!”

  晚饭前致高回来了,手里提着几条鱼,用草绳串着。还有一块猪肉,大概有十来斤。我说:“湖里钓的?”他说:“都承包了,哪里有得钓?别人打上来的。”把鱼扔在地上,“过年吃几条鱼还要买!”我说:“吃鱼不买那还去抢啊!”他说:“有的人有人送呢。”把鱼从地上提起来,扬得高高的,“那就不是送这几条了!送这几条人家当你是骂他!”又把那块肉提起来,“别人家杀翻一头猪过年,分这一块给我。”我说:“要钱不?”他说:“要不要钱你看那个人是谁就知道了。是我呢,不要钱,他怕我没吃得吗?”

  致高小我三岁,在县里读了师范,在镇上教小学,有六七年了。他说:“老兄啊,我教书这么教下去也不是个事,能不能想办法到镇上搞个事?”我说:“你就是不珍惜,有个编还不知足,你嫂子211本科毕业,六七年了还搞不到一个编呢!”他说:“不是个事呢,一辈就这么窝掉了。急得很!急得很!不动一动,明年后年过年吃几条鱼,那还是要买!”他双手在衣服口袋晃了晃,“掏钱买!”我指着地上的鱼说:“这几个钱,我来买行吗?”他说:“真的是几条鱼的事?事多得很呢!你看家里的房子,什么样子了!谁会嫁到这里来做媳妇?歪瓜裂枣!”我说:“那么功利的女孩你要她干什么?那会是个害呢!”他笑一声说:“老兄,你莫跟我讲大道理,那是空的!歪瓜裂枣你也不想要呢!做噩梦来!要不你要嫂子给我说一个?有她那个样子就心满意足了。”我说:“你们学校就没有几个好女孩?女孩最重要的就是心里干净。”他轻轻笑几声说:“身体干净不干净我都不能去想了,还想心里干净?刚从师范毕业的女老师,有呢!不歪不裂枣的,有呢!她怎么看得上我?”志高左手食指在鼻了上点了几下,“我?人家都想到县上找呢,谁愿待在这个鱼尾巴上一辈子?人家心大着呢。”我说:“心那么大的人心里怎么会干净?那样的人你找了,你一辈子脱不了身。”他说:“现在的问题根本就不是我找不找她,而是她找不找我。明知她跟男朋友睡几年了又崩掉了,想着她掉价了吧,会低调了吧?麻着胆子放个气球去试一下,嗬,调子没低半点,说是家里不同意。心里干净点的有啊,歪的裂的,我不想要啊,做噩梦呢。”我说:“那你也不要怪别人现实,你自己就这么现实。”他说:“我半点都不怪,不但不怪,还超级理解,所以说想到镇上搞个事。”我说:“在镇政府当个办事员工资高些?应该差不多吧!”他说:“理论上差不多,实际含金量那是天堂地狱,”他一根指头往上戳了几下,又往下戳了几下,“天堂地狱。谁都想上天堂。”

  我知道致高说的都是真实,这个真实不是我可以改变的,就不再说话。沉默了一会,致高眼睛望着别处,自言自语说:“急得很,急得很!”我说:“急得很急得很,那个熊样!改变现状你要想办法。”他说:“那要找人呢,哪里还有第二个办法?我那点墨水又考不上研究生。范岗不是你同学吗?他如今是镇办公室主任,你带我去他家拜个年吧!”

  范岗是我高中同学,他爸爸当年是鱼尾镇的镇长。读高二时,范岗爸爸调到县农业局当局长,他就跟着去县里读书了。那年高考没考上本科,在麓城商业学校读了个大专,回到华源,到教育局当了个干事。早几年他爸爸提了副县长,他就到鱼尾镇的镇政府当了办公室主任。我说:“范岗算个什么人物?镇长才是个科长,他也就是个股长,”我伸出左手小指头,拇指顶在指尖下,“你去拜他的码头?”他说:“股长在你们麓城是一根鸡毛,在鱼尾镇那硬是一条令箭。再说他这个股长后面有人罩着的,到鱼尾镇来下基层贴个金,前途那不是镇长打得住的。拜码头,那没办法啊!急得很呢,”捏着拳头一下一下砸着头,额上青筋都暴了起来,“狠呢,狠呢!”

  我看着他心里也急,说:“我是从来不求人的,那我明天发信给他拜个年,他不回信那就算了,回了信我带你去他家拜个年。”他说:“要得,要得,你发信息要亲热点,把当年同学之情叙得动感情点。”我说:“我跟他就同学了一年,记他是记得的,特别的感情那是没有的。他爸爸不是镇长我们可能还会走得近一点。”他说:“你就是不注重养人脉,人家去县委党校学习,三分养文化,七分养人脉,将来都是用得上的。”

  大年三十中午我给范岗发了一条信息,到下午四点多还没回信。我心里很别扭,想着,人一阔脸就变吗?他也没怎么阔呢!我还是个博士呢!又想着是信息太多,把我那条淹没了。吃团年饭前致高回来了,问我信息发了没有?我说发了,还没回信。他说:“怎么发的?”我说:“老同学啊,祝新年快乐。”他说:“不行呢。”我说:“那怎么才行,要我叙旧,我真的叙不起来,做不出啊。”他说:“第一要叙一叙当年的同学之情,你总记得当年的一两件事来!最重要的是要听说他高升了,同学大家都为他感到骄傲。”我想,大家感到骄傲的应该是我,怎么是他?我说:“一个股长,谁会为他骄傲?”他说:“你别把红薯不当水果,人家后面好歹也拖了个‘长’来!我现在的目标就是搞个教研组长,那是一场恶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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