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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之上_阎真【完结】(39)

  两人盯着电视看了一会,他忽然问:“现在经济情况怎么样呢?”我想说“糟透了”,又想要点面子,就说:“一般。”又补充说,“太一般了。”他说:“想不想赚点钱?”说到赚钱我心里亮了一下,想象着有一堆红票子堆在眼前。又想起早几天赵平平告诉我她又怀孕了,当时她的眼神带着一种询问,让我想到了自己承诺的那三万块钱。我说:“麓城不比广州,没有钱遍地打滚。”他说:“那是想象中的广州。”又说,“有件事本来不想跟你讲的,犹豫这两天还是讲了吧。我今年在省教育厅申请到了一个重点课题,关于广州这个城市的文化发展史,有五万块钱。最近我这个人心态很浮躁,沉不下心来写。能不能就请你帮个忙写了这本书,经费全部归你,五万!书归我去出,要赞助是我的事,稿费也全部归你。我也就挂个名,把课题结了。”又说,“有的是人想接这趟活,我不相信他们,怕写出来不像个东西,把我的名声败坏了。”我笑一笑说:“你就那么信得过我?”他说:“那当然,我们是属于那种一起下过乡,一起扛过枪的。”

  这个建议我本能地非常抵触,用自己的才情去帮别人写书,这让我的自尊心难以接受。可想到赵平平,还有那五万块钱,心里又犹豫了。我实在是太需要这笔钱了。我忽然对雪里送炭这个成语产生了有体温的感受,五万块钱,红红的一堆,那是冬天里的一盆炭火啊!我说:“五万块钱对我来说是一笔巨款呢,不过广州这个城市我真的很生疏,没有情感体验恐怕写不好。”他说:“材料我那里一大堆,你搞个文化史的构架把它填进去就可以了。”我说:“让我想两天吧。”

  那两天我在山上没心情看风景,也不再去想怎么与那些名刊主编接近。我把张维的建议在心中反复思考。为了几万块钱写本书,这事我以前也做过,这一次却特别地别扭。如果是一个老板请我写传记,那我挑明了奔钱去的,一场交易两相情愿,自尊心并不感到难堪。可这次要以学问的名义,学问也能拿来交易,这让我很难接受,觉得辱没了学问,也辱没了自己的职业。

  有人告诉我,张维最近搞到了一个更大的项目,就是为哪个市的市长写传记,有三十万。看来他是知识转化为生产力,奔大头去了。这让我心里更堵得难受。可是,钱啊,钱啊,诱人又逼人的钱啊!有了这笔钱,生孩子前前后后的问题就都解决了。你说这钱是个老鼠屁,老鼠屁都不值,那是不行的。我没有这种豪迈,真的有,那也是矫情。可是我最后还是下了决心不接这一趟活儿,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唯一的理由就是心灵的抗拒,不愿意。这不是理由,可又是最充分的理由。为了这个理由,也许我得做好准备,接受那样的命运,不但没有在聚光灯下跳舞的可能,连伴奏的机会都没有。

  第二天就要下山了。下午张维问我想好没有?我说:“回去跟家里商量一下。”他说:“好的,好的。”气氛有点尴尬,他就叫着别人的名字,跑到前面去了。

  我独自在山路上走着,忽然发现小溪对面的悬崖上有一朵耀眼的花,红硕地开着,孤独地开着。我跨过小溪,抬起头看那朵花。这是一株无名的花,矮矮的,生长在岩石的缝隙之中,只有一朵花,在这深山独自绽放。它就是它自己,它为自己绽放,并不在意是否有人欣赏。它开得这么饱满、这么鲜活,内敛孤傲,无意向世界宣示。我踮着脚,轻轻摸了摸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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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麓城,我推开家门,赵平平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眼睛望着门口,好像已经望了很久一样。看见了我,她还是那么端坐着,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我说:“你怎么了?”她说:“我怎么了?”又说,“我等你啊!”我说:“我没有觉得自己有那么珍贵。”她说:“我不等你我又去等谁?”又说,“辛苦了这么几天,也有点收获没有?”我说:“有收获啊,看到了一些人,也看到了一些事。”她说:“什么人,什么事?你说具体点好不好?”我说:“要说具体也没有什么事。你那个具体是什么意思?”她说:“就是实际的事,掉在地上砰砰响的。”我说:“一百块钱掉在地上它不响呢。”

  我弯了腰,伸出右手,手掌贴着地面飘了一下,“它不实际吗?”她说:“聂致远你是读过博士的人,斗杂嘴我肯定斗你不赢。我是说我们家里总要有个人在进步,我是一个女生,我一个编制都争不到手,你要我到哪里去进步?我才读了几句书?我又没有一个好爸好妈好哥好叔好堂兄好表兄,连好表兄的堂兄和好堂兄的表兄都没有,怎么去跟别人拼?我只能靠你。其实我靠不靠你,我都没有关系,我养自己反正是养得活的,可是谁来养你的儿子呢?”她在腹部拍了一下,又拍一下,“他,他,他马上就是一个人了。”

  这话戳到了我柔软的痛处,我说:“我想我还是能搞到钱的,我暑假到下面多上几次课。”我们学院在下面的市县办了十几个自考班,出去讲一次也有几十个课时的工作量,能赚一千多块钱。赵平平说:“人家搞一个优博就是几十万,搞个国家项目就是十几万,评个奖就是几万,你几百几百地赚,这一根筷子伸到锅里,什么时候才挑得起一碗饭?”我说:“总比不挑要好一点吧!”她说:“那何时能翻身哦!那几百块钱我不稀罕,你待在家里多写几篇文章,早点评个副教授,那不好点?”我说:“你以为文章那么好发的吗,现在?”她说:“所以我问你出去有点收获没有!那些人的马屁你也拍一下!”我说:“现如今马屁是那么容易拍到的吗,你以为?再说我也不是那样的人。”她说:“这个世界你看清了没有?有些事你去搞了没人说你坏,不搞没有说你好,可搞不搞对自己那就大不相同呢。蒙天舒的优博怎么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有谁说他不好?领导都表扬他,重奖他,你比他傻吗?”我说:“我脑袋没人家那么尖,不能到缝隙中挤啊挤,挤了我脑袋瓜疼。”她说:“现在什么世界,你不挤难道还有一个空间等着你慢慢踱过去,从容优雅地坐在那里?谁不是挤啊挤,挤出来的。你不挤那我……我们家里就很挤,用钱要干抹布挤出水来,这就是我过的日子。我就算了,你的儿子呢,也算了?你这个人不适合结婚。”

  赵平平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就无话可说了。说实话我真的对不起她,我读博三年,她就这样等了三年,期待了三年,可博士毕业了,她的期待基本也落了空。落空不是最让她焦虑的,她最焦虑的是看不到希望,连我也看不到希望在哪里,又怎么进步。一个男人,他不进步,这个家就像一条船搁在浅滩上,远远近近的江水都看得见,可就是动不了。我说:“慢慢来吧,慢慢来吧。”这话空空洞洞,一点接地气的感觉都没有。她说:“你看我几件好点的衣服,都是别人淘汰了拿给我的,鞋子也是别人嫌过时了送的,我就盼着哪天你带我去买件像样点的衣服,让我在同事那里也有句话说说。我总不能穿着别人的衣服说什么吧,那我就只能沉默是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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