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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之上_阎真【完结】(57)

  这话甩在地上叮叮当当地响,让我心里发虚。我说:“一代肯定胜过一代的。”觉得自己的话像踩在棉花上说的。赵平平说:“你就骗自己吧,”她把安安的脸拨过来让我看,“骗到最后,都是骗了她。”看着女儿的脸,我觉得心里简直就要发疯,想象着自己手执一把砍刀行走在深山之中,见着什么就一路砍过去,为的是开辟一条生存的道路。我感受到了心中的那匹饥饿的狼,它龇着牙以那种不顾一切的姿态向前冲去。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必须用绳子套住它,否则它就要吃人了。我想到了那些贪官,这是我最痛恨的,可现在也有了一点理解,至少我知道了他们心中曾经发生过怎样的故事。

  第二天上午,我坐在书桌前把那份试卷又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想找出一个给高分的理由。看来看去自己的头脑也乱了,不知道上面写了些什么。最后我不再看试卷,反正给多少分跟试卷已经没有什么关系。我开始写了个八十分,涂掉,改成九十,又涂掉,最后给了八十六分,在改动的分数旁签上自己的名字。这个分数没有给其他同学很大的伤害,也不至于让他们来戳我的背脊。金书记他们不会满意,可实在也没有别的办法。

  我发信息把这个结果告诉了金书记,说明已经是照顾了,不能给一个超高的分数,那样会引起学生议论,对我不利,对院里也不利,万一有同学在网上发帖子怎么办?我等着金书记的回信,到了下午也没有回。我不知道他是接受了呢,还是很不高兴?这让我非常不安。想想这件事真的做得窝囊,金书记不高兴,蒙天舒不高兴,范晓敏不高兴,连我自己也不高兴。还算对得起那些学生,可是他们谁也不知道。也说不定还有学生看了这个分数会在心中看轻了我,范晓敏平时成绩没有的,怎么忽然又有了?她一个学期没上几次课怎么还考了个中上成绩?既然如此,还不如讨好一头,当然是强势那一头,学生算个啥?难道谁傻些,不知道自己的利益在哪里?

  可真的把范晓敏的成绩提到最前面去吧,我实在又做不出,那我以后就不要再说那些圣人之言了,说了也是个让学生在心中鄙夷的笑话。我去了学校想找金书记解释一下,我不说公平,说公平等于在骂领导,难道他就不想给学生一个公平?我置领导于何地?不说公平我说自己怕学生骂总可以吧,说不要刺激那几个成绩最好的学生给校长信箱写信,那也可以吧?这也是为领导着想呢!唉,我心里想的是公平,可是我就是不能说。走到他办公室门口,我伸手去敲门,犹豫着又缩了回来,一狠心就走开了,去教务办把成绩登记表交给了小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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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校一年一度的职称评定开始,我申报了副教授。在全院大会上龚院长说,历史学院今年只有一个副教授名额。我心里盘算一下,觉得大概是轮不到自己的。过几天龚院长又说,他到人事处反复要求,又增添了一个名额。这样我就填表报了,反正也不抱多大希望。

  填了表看看自己的材料也还可以,博士论文赶在暑假前出版了,这就有了一本著作,上半年申报了一个教育厅的课题,虽然没有资助,是自筹经费,那也算一个省级课题。论文有《中国思想史研究》上的那一篇,加上读博时发表的那几篇,也还拿得出手。交材料的时候,我在小陈那里看到前面已经有两个人交了,就问她今年有几个人报副高?她说三个。我说:“看一下他们的材料啊!”就从牛皮纸的文件袋中把材料抽出来看了,觉得自己的材料比别人也不差,就萌生了一点希望,像初春树枝上的一丝嫩芽。

  材料交上去了,刘教授提醒我说:“你得打听一下哪些人是评委,要拜托一下,投票前的评议,没有几个人帮你说话,形不成氛围和共识,那是不行的。”我说:“我到哪里去打听?人事处的人会告诉我吗?”他说:“要打听总是打听得到的。”我说:“打听到了对我也没有用,难道我提一网兜水果去评委家敲门?”他说:“现在谁还要水果哦!”我说:“那送点什么好呢?”他说:“送什么我不知道,反正不是水果。”我说:“那就更没有用了,我总不能提着烟酒去敲门吧,更不能怀揣信封去吧。这事我也听说过,没想过会轮到我自己。”他笑了说:“跟我一样倔。别人做了什么,我觉得也没什么,要我自己做,我就趴下了。我这个教授当年是报了五年才报成的。难道你也准备个几年抗战,让评委觉得再不评都对不起你了,太委屈你了,放你过去?”我也笑了说:“到了那一天,这就是我最大的优势。”

  十月底结果出来了,我没有评上,这是早就预料到的结果。我以为自己会很平静,得到一个预想的结果,有什么可沮丧的呢?可真正有了结果,心里还是非常难受,有一种嫩芽被一只陌生而粗暴的手摘掉的感觉,痛。我似乎这才明白了自己,心里是多么希望有一个意外之喜啊!说旷达吧,写在书上是多么豪迈,现实中的展开又是多么艰难。

  我想有一个意外之喜,也不是凭空的念想。上报的三个人之中,我的材料跟向老师差不多,可比杨老师还是明显好些。杨老师是龚院长的弟子,龚院长去人事处争来一个名额,就是为他争的。这我知道,可学校评委有十多个人,我抱有幻想,就是希望他们看着材料投票。这样的奇迹没有出现,这让我体会到,刘教授说评议时能有人说话,是多么重要。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材料占有明显的优势,甚至绝对的优势,才会有点希望。忽然又觉得高校还是个好地方,无论如何,材料还是绕不过去的。怎么说也有一个东西摆在那里,硬邦邦的几条。如果在机关,没有几个硬指标,好坏都在别人嘴上,那我就更没有戏了。

  虽然早就跟赵平平吹过风了,当我真正把这个结果告诉她时,心里还是很内疚的。我跟她说的时候脸上挤出几丝笑意,似乎真的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她一边哄孩子,一边似听非听地听着,说:“跟不跟我讲没有关系,我也没有什么想法了。我的想法就是安安,你跟她讲清楚就好了。”我脸上那几丝笑瞬间就变成了哭,嘴里“嘿嘿”地敷衍着,感觉着自己脸上的表情很怪异,也不知这是笑呢还是哭。

  幸好到年底学校涨工资了。卢校长说向年轻老师倾斜,我们增加的数额跟教授差不多。这样我对卢校长有了好感。我对赵平平说:“你看看工资卡上是不是有多的钱进来了,应该多了有那么多呢。”她说:“就算真的有那么多,那是很多吗?当然买纸尿裤还是够了。”我说:“这是国家政策向知识分子倾斜,懂吗?知识分子,懂吗?”她说:“有那么得意吗?又不是你一个人涨了。”又说,“这年头知识要变现,那才叫知识。一堆观念装在竹篾箩筐里,烧火都煮不熟一餐饭。”我摇头说:“天哪,这是一个文科大学生说的话呢。”她说:“我的话是接地气的,悬着,浮着,飘着,飞着,抵不上一罐惠氏奶粉。”又抱着安安,“是吧,是吧?”一根指头在她脸上摸了一下。安安甜甜地笑了,赵平平说:“你看她都说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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